咖啡主義者 
          
再遇到吉姆斯頓.亞歷山大的時候,距上次分手已有近兩個月的時間。他除了雙頰和鼻尖被曬得更紅之外,其餘一切都沒有改變。大剌剌的熱情、大嗓門,以及現在想起來他是有一點點的脫線,粗糙的樂觀。

在這充塞著觀光客的熱帶島嶼,吉姆的招呼方式在大街上也十分令人側目,一攬把我抱住,當一七○公分的我的頭臉快要在他一八八公分的胸膛裡窒息而極力掙脫時,他一隻毛茸茸的手臂還勾在我的脖子上,另一隻首掌緊緊握住我的手掌。
這好像不是對待老友,反而像是制伏歹徒的姿勢。

「這些時候你都在哪兒晃蕩啊?」為了轉移吉姆的注意力,我另開了一個話題。

「啊,晃蕩。我喜歡這個字眼。」他鬆了手掌,手臂還掛在我的脖子上。「我們上『恰步恰步』喝一杯,讓我慢慢告訴你,這可是一段長故事喲。」

為了找到Mr﹒KETUT,那個據說在銀行上班的先生,整個早上也走得腿酸、騎著租來的摩托車的屁股也被鄉間的小路顛簸得快失去我緊實圓翹優美的曲線,是該找個厚厚的軟墊休息一下。「恰步恰步」就有那種大軟墊。

吉姆轉身招呼一直站在他身後的男孩,為我介紹:「Nyoman,來見見我的朋友。呀!好巧,他也叫Nyoman!你們一定可以成為好朋友的了。」為了易於分辨,他還規定那一個叫小Nyoman,我就叫大Nyoman。吉姆的熱情個性-----噢,不,是天性,一向讓他海內存知己進而相交滿天下。這時那個巧克力色的男孩燦出一排白牙,伸過手來,我只在他的指尖稍稍握了握,免得又脫不了身。

「你好。」
「你好。」

朋友唄,這不就夠了?三人走向「恰步恰步」的時候,吉姆走在中間,一手摟著個頭比我還小的Nyoman,另一隻大手掌還撫附在我背上,深怕我中途落跑一樣。心理頭升起一個念頭,想惡作劇的高喊:救人噢!綁架啦!
想歸想,這玩笑可鬧不得,是會造成外交事件的。

在「恰步恰步」歇腳有一個好處,就是她的門板上雖然用白漆和紅漆寫著斗大的PUB三個字,但並非一味的演奏或演唱西洋歌曲,在每週四和周五的夜晚有當地的歌唱和舞蹈。遠遠的就聽到紅底金漆、華麗精細的「甘美郎」奇鈴康郎的響著,這一番叮叮鼕鼕裡又纏繞了金絲銀線和七彩縫繡了各式花樣的軟綢,讓一條慘白的疲倦肉體,裹上甜美芬芳的花團錦簇,我那緊實圓翹的曲線終於接受了軟墊繁麗的撫慰。

在侍者送上峇里海(Bali Hai)啤酒之後,吉姆來不及開瓶,便哇啦哇啦的聒噪起來,他一定被我的稍稍帶點英國腔的美語給唬了,我祇「嗯哼」、「啊哈」和「Ooh,Yea?」便能讓他誤以為我的英語有多高桿、進而能引發他滔滔的談興。其實我根本不想聽他那些有夠誇張的南國歷險記。

我心理另想著有事:不想繼續窩在那家旅店。

在高敞艷麗、具有熱帶風情的接待大聽;在可頌麵包形的游泳池;在可用早餐也是晚餐的露天餐廳;在籩戶一軒的小小精品店,這裡那裡都是白種人豁放的笑聲和說是自由其實是縱容無度的小孩的舉止行為,一付君臨天下、臨幸殖民地的態樣,叫人嘔出三天前的沙嗲。

在我們折服於西方的經濟和文化,並被從最基本的禮節如Lady Frist、開門拉椅子教成所謂的「文明人」之後,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舉著他們所制定的規則和標準,來檢視他們的文明程度。制定規則和標準的人,又有如何的一個、或百般理由不服從自己所訂下的規矩和標準呢?

就舉被叫做「糖泥」的那家為例吧,不是我「先敬羅衣」的狗眼看低,第一次在大廳看到糖泥,T恤加牛仔短褲倒還無可厚非,反正渡假嘛,但總得穿個鞋子吧?不必鏜亮的皮鞋,至少也穿個涼鞋吧?他竟就一雙海灘拖鞋!他絕不是剛從海邊嬉水回來,因為他剛CHECK IN,手裡還端著敬賓的彩色水果酒哩。

說到這酒,其實是果汁,弄給那個約莫五歲大的孩子喝倒還罷了,那孩子一眨眼的功夫,就把那杯果汁倒在大廳的地毯上,也沒見大人出聲說她一句,只一個勁兒要接待人員拿紙來。看來不是她母親便是她丈母娘的那位女士,在櫃檯內外的人員忙著處理他的孫女的時候,CHECK IN動作稍微慢了點,就鼻子眼睛全擠在一塊兒的,甚麼表情?我看他們一家子也不是常旅行的人,見得出一個第一次花大錢的跩樣兒,上不了甚麼檯盤。

雖然接待人員在你每次外出歸來便雙手奉上的彩色果汁,一掃成日上山下海玩樂的疲勞;雖然牆上掛著精工雕製的傀儡木偶和虛實透鏤的花鏡供給我一個隱密和安靜的休息和作畫寫字的空間,前庭的那株火紅的扶桑天天熱情的送我出門迎我回來,我想,還是換個地方過日子吧。

賣木雕的Wayan告訴我他家後面的那個空房子是在銀行工作的Mr.Ketut的產物,原就是租給觀光客或是來這短期停留的商人的,最近觀光客少,還空著哪。

「可是我也租不了幾天噢。」
「有幾天都行。去找他談嘛,現在不那麼景氣…….。」

要找他還真不容易,找到大街上唯一的那家銀行,弄了半天裡面的人才搞清楚我不是來兌換旅行支票,是來找人的。找的是誰又弄了大半天,因為它們的名字就是Wayan、Made、Nyoman、Ketut這幾個,老大老二照順序排下來,名字用完了,又回頭用第一個名字。所以在銀行裡一叫Mr.Ketut,有三分之一強的男男女女都回過頭來,跟你「玩眼睛」。

原來要找的那位Mr.Ketut是在登巴莎,「騎機車大概一個小時就到了。」銀行裡的人說,還畫了地圖。

地圖不過是幾條橫線和幾條直線交叉再交叉,我騎著摩托車在路上跑著,怎麼走都覺得走在斜線上。我承認我是路痴,絕對的沒有方向感,但這些日子以來東闖西闖南征北討,不也誤打誤撞的找到要去的地方?登巴莎又不是已完全都城化的地方,還有著是類似台彎四○年代的田園風光的鄉下哩,哪就難得了我?把摩托車倚在一尾「竹龍」腳上,先喝口水再說。

這時不知打哪裡竄出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好奇的望著我,不一會兒跟出幾個老人,也湊上來了。

不會是要「過路費」來的吧?沒辦法,出門在外寧可小人之心。就算是,這幾個毛頭小娃和走起路來一搖三擺的老人家,琢磨琢磨,在下還奉陪得來。

「你哪裡來啊?」
我說了你可就知道地方啊?我沒好氣的說,「我來自台灣。」
那可不?看他一付丈二金剛的表情。

「哪去啊?」本想回他一句「往去處裡去」,怕他還聽不懂我的愒語哩----其實是自己一下子也譯不出文言文啦,便老實的回答他。不答沒事,一答,那火老老小小哄堂大笑,我掏出地圖著急的比畫,他們笑得更厲害了。原來我不但走錯方向,還錯得十萬八千里。這下子可好了,光回到旅店大概需要兩三箇鐘頭,一路飆車的話。

「……………花了五個小時,玩得可過癮了。Nyoman ,你幫我找個住處……..嘿,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啦?」吉姆搖晃著我的肩膀,一張臉湊到我的回想裡面來。

「有啦有啦。」我哪知道他是在對他身邊的小Nyoman ,還是我這個大Nyoman 說?「你說五個小時啦、很好玩啦。」

「你的鼻子變長了噢。我是要小Nyoman幫我找一個長期住處,可以和你們好好的在這個美夢一般的島上玩一玩。」吉姆一付看到亮著柔和的蘋果光和流動著花香的美景的表情。

「真巧,我也在找地方,就在Wayan家後面的那條小街上……..」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那可是個漂亮的大房子。」小Nyoman說。

「好耶!我付三分之二的房租,小Nyoman你跟家裡的人聯絡一下,就說繼續聘你當導遊。大Nyoman,你只要付三分之一,O.K?」
誰跟你K啦?

不跟他K,他跟小Nyoman緊跟著我緊實圓翹有著優美曲線的屁股後面一起搬進來了。沒辦法,是小Nyoman幫著找到Mr.KETUT的,總不好過河拆橋;再說,偌大的一個房子一個人住著,也顯得悽悽涼涼孤孤單單的,在入夜後便少見燈火的這個島上。

旅人的家當不過是幾件厚厚薄薄的衣褲、相機底片書籍筆記簿之類的而已。吉姆可誇張了,他不知打哪兒弄來兩床沙發墊,又拾來兩把肢障的高背椅子,和小Nyoman叮叮鼕鼕的作了一張大桌子,我只好去跟 Wayan借了一盞燈。三人花了一個下午打掃完畢,吉姆要小Nyoman外叫三客咖哩炒飯和半打啤酒,胡亂吃了吃,連一直處在亢奮狀態的吉姆都累了,大家隨地歪頭睡去。
醒來的時候,一入眼的是小Nyoman坐在前廊擦拭那隻油燈。

黑鐵皮圍成小缸似的一圈,以黃銅雕鏤的花樣焊飾其上,頂端是涼亭式的飛簷,下接四腳,腳上有善良之神「巴隆」的圖案,一亮起火油,黃銅的花花朵朵都活鮮鮮的,「巴隆」也似乎醒來,守護著安眠的人。不知是出自哪位鐵工金匠之手的甚麼風格的,只覺得配色和材質都看著舒服。那隻燈具如果不是如此碩大,真想打包帶回家。

「早。」我一邊打哈欠一邊向他打招呼,「吉姆還在睡嗎?」他跟吉姆形影相隨,他在家,吉姆一定也上是高臥隆中。

「他出去了。」

他回答的時候,眼神裡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失落,讓我的腦裡像幻燈片切換一樣,啪一聲,馬上映出Aric Smit先生掛在PURE-LUKISAN現代藝術館裡的畫作:一個男子赤裸著咖啡色的精實身軀,搭配著下身圍繫的KAMEN(或稱SALON,沙籠。當地男子的傳統服飾),益發襯得肌肉曲線之委婉和布巾花色的媚麗。祇少了耳際的那朵扶桑紅花。背景那些善惡之門啊、沉思亭啊、神龕啊也同樣是清晨時候,眾神結束在夜晚的守護工作,剛剛從塵世離開時所留下的氤氳中。小

Nyoman的眼神就同那模特的眼神一樣。

Aric Smit先生在PURE-LUKISAN現代藝術館中,自己獨擁其中一館,一個白種人能在異國的藝壇有此禮遇,殊屬不易;但館內總令人覺得有一股陰魂不散的「白色優越」氛圍。

很想關心的問他一句:
「Are you all right?Everything is O.K?」

但很熟知自己的表情還停留在下床氣的情緒當中,就把上到侯頭的話吞了下去。小Nyoman倒是機靈,馬上起身去弄了一杯咖啡給我。

啊,真好,晨風中隱隱傳來的花香和著香醇的咖啡氣息,從口鼻直達心田,在別無窒礙的心田渲染出一幅幅深淺漸層的綠意。入口先初不覺味道,還以為喝到統一的「咖啡廣場」咧,但馬上接著的第二口,先讓溫熱的汁液在舌尖舌根氾濫一番,此時略酸帶澀的滋味會引動唾液腺,在將嚥未吞的喉頭會充滿咖啡香氣濃烈的飽足感,咖啡液體晃亮晃亮的顏色下到胃部,所有的香氣像聽到春神召喚的百花,在口鼻舌齒間陸續綻放!

想起小Nyoman他爸就是一個咖啡商,更正確的說,他爸是以栽植咖啡樹、並提供咖啡豆為業,據說島上著名並且揚名海外的名牌咖啡,就是源自他爸的豆子呢。

難怪小Nyoman能燒出口感如此細膩的咖啡。
似乎是那杯咖啡,支持著我整天都保持著亢奮的精神,不論上山下海,都靈感勃發的下筆有如神助,完成了七張的素描和二篇小說大綱。待回到家,早已是熄去萬家燈火,眾神再度換上冥暗黑衣,徹夜守護島上所有憨質樸實的子民的時候,只有一枚銀質的月,在瓦簷、在矮籬、在花叢葉樹間或鑲嵌或澆灌著薄薄的一層水銀。

怕炒醒屋內黑甜夢中的人,便躡手躡腳的推門而入。在經過吉姆的房間時,我探見吉姆和小Nyoman沐浴在銀月清楚明白的波光裡,此時,吉姆的裸身是大理石製的希臘男子,而小Nyoman咖啡色的肉體則泛出銅色光澤,正享受彼此所提供的歡愉。更像一杯加了奶精的咖啡,白色與黑色的分子正激烈的碰撞出芳香的氣味。

在離開的飛機上,空服員問我要喝甚麼,看他雙手端著的咖啡壺,不禁莞爾,憶起居停島上的日子,曾有一天,三人在院子裡享受午茶時光,吉姆以咖啡殘渣替我算命,說我在這一輩子裡會愛上三個人,一個是我自己,另一個還是自己,「第三個人嘛……….,別笑別笑,噓,別吵。咦?看不清楚是男是女耶……..」

我啐他一句,「胡扯!」

他的眼睛還沒離開杯底,繼續說,「……中國人不是信奉『一杯水主義』的嗎?光喝白開水的嘛,那你………」

夠扯了吧?告訴他幾次了我是台灣人,他一直搞不清楚中國和台灣的關係;又誤解了一杯水主義。還好只是閒扯淡,要不然有得辯的了,用一口破英語也硬要跟他辯到底。

「我個人倒是信奉『咖啡主義』的,因為我們有一段很長的咖啡文化哩。咖啡有很多品種,這個島上的算是名列前矛,咖啡又有寬廣的包容性,可以加入許多其他的佐料,譬如糖、肉桂、奶油和甚麼甚麼的,」他在小Nyoman的咖啡杯中對
入奶精,又說,「就像這樣。對不對?小Nyoman?」

那時,我確又在小Nyoman的眼色中看到那個清晨所看到的眼色與神情。

端詳手中空服員奉上的咖啡,似乎有些兒明白吉姆所謂的「咖啡主義」說的是甚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