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朵因為愛情而豐潤的那天夜晚,幽怨情緒隨著枕邊人輕吐的鼻息,悄悄鑽進她纖細的感知中。像在波濤怒潮後的浪靜海面漏洩了一斗油,撈不起的愁惆,只等待時間來消化慾望愛的感傷。

她心中的小女孩情結許了一個可笑的願望──如果生命的最初,我能決定自己擁有一具屬於愛情的身體,那身體使愛人覺得獨一無二,誓言忠貞,如今,我也不必日日攬鏡憂愁,探測世俗美對愛人的侵蝕狀態而煩惱不安。

焦慮已使羅曼朵認定,使肉體苦不堪言的就是思想。假如身體的重量不是負擔,而是快樂的累積,那麼她不要節食削瘦,她要嚐盡每一種美食來補遺不能回頭的人生。尤其,當費里尼大口大口吞嚥生魚片的同時,她覺得自己像極了那塊肉,他嚐到鮮美、甘甜、嗆辣直搗通腦門,所有可供體悟的觸感都在那一刻記憶了,剩下的只是消化,而消化只有舒服跟不舒服兩種感覺了。她不要,她不要只是這樣。

充滿生命激情的羅曼朵不准許費里尼對生物本能注入過多的麻木,雖然,她一次次地目睹從費里尼體內衝出的野獸,費里尼的生殖力以不可抵禦的速度與機巧,將介入羅曼朵的生命,對這種生命植入的授權,她感到惶惶不可終日。

對於費里尼而言,他比一般人還懂得享受當下的瞬間美感,他善用隱藏的注視,女人對於鏡頭毫無抵禦能力,女人隨需要的注視而起舞,他只要藏在鏡頭後擺弄指令,女人以為獲得了注視,但,事實是,費里尼只是野放他對其餘生命的牽弄,生命要是掙扎了,他就放,對女人是種殘忍,對他卻是善行,他就是這樣收斂劍矢,以愛情之名。

羅曼朵並不是無法看透費里尼的鏡頭把戲,她只是覺得這傢伙太浪費時間去捕捉同一種的美,只是從不同人的身上,花了大把大把的力氣卻只是同樣的東西,可悲也可笑極了。可是,她也知道,她被這個悲劇男主角吸引的是,她要把逗弄延長為永恒,愛情就是一種永恒的逗弄。

這兩人都深深地為自己的愚見,而為對方留了下來。這反而使愛情以一種堆疊形態而無限綿延,時間就是他們的見證人,沒有人能指控,這並不是椿令人作噁的虛偽結合,而是兩塊契合的愛情拼圖,至於拼圖外緣還能接合什麼人,他們也不再積極尋找,卡位,就是為了取得溫暖,而這溫暖正緩緩加溫之中哪,不論是體暖還是溫情,羅曼朵與費里尼在彼此身上都取得了溫度。

他們是可愛的恒溫動物。即使整個經濟環境,生活水平並不富足,愛情這迷人的歌曲,每段吟唱都是愛撫,愉快而令人忘卻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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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早上十點,羅曼朵睜開雙眼,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新生感自她體內竄出,也許,是因為昨晚費里尼第一次向她傾訴童年往事,讓她覺得自己走進他的深層,費里尼沉睡的臉龐像個初生嬰孩般無邪,她搔癢著他的五官,食指與中指立如小人輕彈過溫熱的肌膚,一如她總是想點燃費里尼的熱情,縱使那熱情並不是用在她身上,是工作,或者對人事物的善良關懷。

這正是羅曼朵的父親對她深深的期許,羅曼朵的出生即是母親的死亡,她在腹中停留的時間過久,母親的體力已不支氣微,羅家人認為羅曼朵是名惡嬰,是種威脅,是詛咒。父親不容許她真的就成了詛咒,他希望羅曼朵能自我統一,為自我完善作出努力。曼陀羅本身是種有毒植物,他希望藉由榮格心理學來拯救她的生命。「就叫她曼朵,慢慢地躱。」後面那一句,父親沒有說出口,只在心裡說。

羅曼朵成功地把費里尼拉進晨光之中,他像隻誤闖白晝的貓頭鷹,被陽光照得眩目,但是,費里尼很快地調整好黑暗與白晝的誤差,他振了振臂膀,給了羅曼朵一個長久的擁抱,像抱一隻可愛的玩具熊,因為柔軟可愛,禁不住使了力,她的白晢皮膚泛起粉紅,那是費里尼的熱情印記,而這印記也許害羞,很快地消失了。

費里尼喜歡海洋,他說那是他流放憂鬱的洪口,智者樂山,仁者樂水,羅曼朵喜歡青山,山總是氤氳著神秘。費里尼拉著羅曼朵來到八里十三行,空氣盡是腐臭與爛泥味,那是一種接近人生的味道。在紅木徒步橋下,隱匿著清白招潮蟹族群,他們像突然闖入的外星人,觀賞著這群生物,蟹爬進洞內,幽暗中睜著眼,一如羅曼朵觀看這世界的姿態,只要在這個洞內,一切都非常簡單。

他拿著DV捕捉著蟹的足跡,最後爬上了她的背影,午后的烈日,把羅曼朵的青春之影縮得好短,羅曼朵向後倒退著走,邊笑邊倒,一個轉身,她奔上堤坡,費里尼慣用的鏡頭來了,透過鏡頭,他的心縮回最原始,最真稚的位置,所以,他看到的是一個小女孩,需要保護的稚幼女子,「跑也沒有用的噢。」他喊,泥洞那邊潮招蟹發出滋滋滋的聲響,彷彿蟹群探頭出來齊聲地幫忙喊叫,「跑也沒有用的噢。」

羅曼朵流下汗珠,從耳沿滴滑至頸項,父親會用四折的大方巾擦拭掉那成長的汗珠,父親也會帶她來看海,她會用稚氣的聲音要求父親一起踏浪、拾貝。回憶推了她往前一把,她對著費里尼空喊:「我們去撿貝殼,好不好?」

費里尼的DV收盡羅曼朵最後一抹稚笑,他說台灣的海岸線是不能讓我們撿到任何一顆完整又美麗的貝殼了。妳懂嗎?那裡撿不到像樣的愛情唷!在費里尼關掉DV之前,他沒有看見,他親手揉掉羅曼朵做夢時的迷醉之美。而這也是費里尼使用每一個鏡頭在捕捉時,不知忽略多少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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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最大的耗損是青春以及餘年。羅曼朵回鄉看了父親一面,她把愛情的愉悅收藏地服貼,她不能讓父親知道小女孩長大了,那代表著失去,她不能這麼清楚明白地表現出來──噢,父親,我終將離你而去。

客家庄裡皆是質樸的生活,務農為主,生活裡的唯一喧囂就是賭,賭錢是膚表,賭掉餘年才是最後的籌碼。從頭髮、衣著、鞋襪的清純著裝,她靈巧地用質樸回溯父親心中的女孩模樣,父親知道他的女孩己不是株待放睡蓮,這從曼朵總是凝滯緩思的眼神與動作中透露心有所屬,當他擁抱著羅曼朵時,她身上已存有一種混合的體味。他是明白曼朵的孝心,多年的心願是該好好地放下,因此,他撒了一個父愛的謊──「曼朵,一直都有人在照顧我的,放心吧。」餐桌上的精細菜餚應是出自愛上父親的女人。的確,父愛的刺謊讓曼朵鬆了一口氣。

在羅曼朵與親情綿密禱告的浸洗期間,費里尼蓄勢待發的生命能量如暴風成形。就在羅父撒謊的當刻,費里尼透過鏡頭也撒了一個謊,他告訴一位年長的喀什米爾女詩人:妳的眼睛裡有種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神秘美。在那當下,那個謊,也許對費里尼而言是真實的;羅父的謊,對羅曼朵也是真實的,這一切,只因為愛,只因為某種曖昧不明的愛哪。

女詩人呢?費里尼撥動她那詩意的琴線,那蘊釀己久的心靈美樂奏鳴,她感覺自己如不斷下墜的八分音符,她喊不了停,她必須趕緊把這種地嶽之歌記載下來,她吟唱起一首歌,配合著手足舞蹈,由內而外曼妙翩飛。她唱著:他踏著慾望的水路,摘取葉瓣上等待黎明的朝露,在我生命最低限時,留住所有的消逝。

同一聲「逝」從女人貞潔的喉頭發出,羅曼朵向父親坦承,「是,我愛上一個男人。」在那當下,那聲坦承,對羅父是種謊言,沒有愛情如此輕易,年輕的羅曼朵不懂得如何看透謊言;對費里尼而言,女詩人是他第一次想對自己坦承,那身體一直按奈撒謊的延宕;對女詩人,就簡單多了,費里尼的鏡頭是她期待已久的真實謊言。

羅曼朵給父親一個深長的吻,她感激著父親願意放開手中的絲線,讓他的女孩受傷。當羅曼朵走出家門,政治選舉的宣傳品像一張張的情詩、河水的惡臭也是可以忍受的氣味、汽車排放的廢氣頂多摀著一會,像閃過一個忍不住的屁,所有的事物都像莫內《窗前的卡蜜兒》般,悄悄地出走,殊不知,這一走,所有的人都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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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曼朵打算從早餐的一顆蛋做起,她要好好地把一顆蛋煎得像太陽一樣白黃分明,她會買鮮奶吐司以及富含維他命c的新鮮蔬果,美麗的羅曼朵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青木瓜絲是她纖細的根源,吃了二十載,澀味鑲進她的記憶之中,在這種愛的時刻,她總算可以放下了,終於不必一大早急忙化上口紅,她偷偷笑著,她一下放下了好多好多。

女詩人也打算從早餐做起,她必須減少一顆蛋才行,改成,噢──青木瓜絲加上一杯白開水,甚至於她還想把三餐統一處理,她需要瘋狂,只有瘋狂可以讓她忘記下墜的速度,才能讓她意識到自己,愛情使她變得愚蠢,也讓她逐漸積極,這可以從她更換服飾與唇膏發現,而那枝唇膏的顏色跟羅曼朵的一樣。

當然,唇膏不是巧合,這是費里尼的惰性,他從來都不會思考新的方式,他只用同一種方式來對待不同的女人。這是他的不智,也是羅曼朵輕視他對美的低能。

接下來,是一則尋人啟事。羅曼朵在三天內就明白事情的不對勁,黏膩該是屬於她的待遇,但是,事實擺在眼前,費里尼像個屁一樣消失了,留下的盡是臭味,而她必須把這名兇手給找出來,坦承一切。

費里尼唯一的明智就是離開腳底下的土地,他帶著女詩人越過半個地球。青木瓜絲奏了效,她讓費里尼覺得帶她帶得輕巧,一個可以共享自由的夥伴,而自由卻是費里尼的解釋,他對自由狹隘的論斷為──費里尼生命力的觸發。

有趣的是,女詩人也把費里尼視為她生命力的觸發,她的人生,她的詩。不用懷疑,他們的結合不是背叛,不是錯誤,只是愛情拼圖另一角的契合。

當一個人對執著使了力,就像誤觸強力黏著劑,甩也甩不掉。羅曼朵快被執著給殺了。她無法相信有誰能比她更能掌握費里尼,她明白他的所有技倆,包括他那鏡頭後的淺薄。只有她才能視那淺薄為清霜挨著、疼著,用溫度,而她當初以為互相暖生的溫度,其實是羅曼朵自己對自己溫度的回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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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絕對是最忠實的魔鏡。羅曼朵在費里尼凌亂臥室桌前的底片中看見,她又看見費里尼急欲捕捉的美,而那美竟然起了皺紋。

她一樣在費里尼的家中弄早餐,只是,那顆蛋總是弄不好形狀,全都糊在一塊了,沒有辦法壁壘分明。一日一顆蛋,一顆、二顆、一天、二天...,直到把冰箱的蛋都煎完,羅曼朵的傷痕終於清楚地浮在她心上,那個傷痕無可避免地出現了,在第四天的早晨。

是的,第四天的早晨是希望與末日的早晨。

女詩人的人生與詩注入了活泉,她像山洪爆發般地想要書寫,那枝筆尖圓滑地吐出一首又一首美妙動人的詩歌。唯一懸而未決的是,費里尼的注視,在豐華之巔,整個空氣稀薄浸人心肺,飄飄然,她彷彿看見下墜的高度,底下只有費里尼的鏡頭。

費里尼帶著他的人生鏡頭進門,看見了羅曼朵的傷痕,憔悴用一種生殖的速度爬進她的膚表,錯換之下,還以為被女詩人給替了身。那傷是為他受的,他連正視這傷痕都覺得自己是否太過殘忍。暫時放下自由吧,人生就是受罪,該死的人生。

他把羅曼朵緊緊擁入懷中,他向內搜尋一種不同,他想竭力挖取一顆截然不同跳動的心給羅曼朵,以心填心,治療傷痛,但是,正如散亂在平底鍋內的四顆荷包蛋,全都糊在一塊了,蛋白沒有辦法把蛋黃簇擁在正中心,以展現光潔的營養。另一角的愛情拼圖又歸位了,不然,他會越來越不完整。

羅曼朵的體觸。她己經在一種失神狀態下了,那擁抱讓她想起父親的擁抱,原來,那正是父親想說的,在她還沒有被傷害之前,父親己經預給了一次痊癒的擁抱了。

沉默的羅曼朵像一株落地生根的曼陀羅,用一種黑暗誘惑的生殖力。這天早晨,羅曼朵的父親在搖椅上睡著,是那種永久的沉睡。羅曼朵的詛咒終究開花結果,這一次羅曼朵沒辦法跑了,她深深地陷溺在費里尼的注視之中。

煎蛋時那滋滋滋的聲響,彷彿是費里尼在喊:「跑也沒有用的噢。」
於是,她真的沒辦法跑了。

鏡頭與費里尼生命力的觸發,對於美的眷戀與捕捉前,由於突如其來的發現,以致於他忘記審視自己的保存空間。在擁抱羅曼朵的療癒時刻,他暫時放下了他的鏡頭,在鏡頭裡流轉的生命力被拋開了,此時此刻,他也跑不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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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呢?他們同時在心中嘶喊。

陽光從窗戶透進來,以一種救贖的照射。羅曼朵曾經把費里尼從陰暗之中拉向光明裡,那個出遊的早晨,他們在紅木徒步橋上聞到腐味,那股人生之味。這光線是費里尼藏在鏡頭後的沉淪,如果,他能保持著注視,而不要企圖把手往前伸,也許,應運美而生的任何產物不會破裂,好比愛情。

羅曼朵撿貝時的預知,父親帶著她嘆望一整個海岸線破碎的美麗,費里尼也有預知,這裡沒有像樣的愛情。光照圍困彼此擁抱的兩人,他們像雙黃蛋一樣被陽光煎煮,他們內心似乎正發著滋滋滋的聲響。

為什麼呢?滋滋滋~
「到底是什麼呢?」羅曼朵說。
「我不知道。」費里尼回答。

羅曼朵抑起臉注視著費里尼,一種令任何男人都無法承受的猜忌浮在臉上,她隨即以一個甜美的笑容包覆起來,「下一次別去太遠的地方,太遠的話,記得帶著我一起去。」她攀著他的手臂起身,那股觸碰像是黏著。

自羅曼朵說出這句話之後,費里尼的生命力被圈住了,以愛情的形狀。對費里尼的鏡頭而言,唯一的差異是──鏡頭必須固定等待景物於焦距內流動。架在鏡頭下的支架是一株曼陀羅,有毒植物,慢慢地躱也躱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