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 從: 黃明珊
本文為真實職場經驗,為保護涉及個案之所有當事人與特定單位,均已匿名處理;另基於良善之目的,情節亦作適度之增刪改動,倘有雷同,純屬巧合。
  幾年前,當我還在地方分局服務時,一位地方角頭老大被槍殺,一時風聲鶴唳、滿城風雨。公祭時,數不清究竟有多少輛黑頭車駛入會場,更有一群群身著黑色全套西裝、來自各縣市的地方勢力或幫派分子,由一輛輛遊覽車載送到場。整個警察局動用了數百名警力,以會場為中心,擴大至幾百公尺範圍的各路口處嚴陣以待,我當時也在支援警力之列,難得親身感受了一番幫派文化,更罕見的是像他這種在道上如此有頭有臉的人物,身後事如此張揚風光的場面。

  說起來,這件事對我而言,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單純是參與過罷了。豈料世事運行,總有其奇妙的軌跡,本該從那天之後就與我無關的事,卻在多年後,我已調任少年隊的此時,又產生了特殊的連結。

  這天,我收到了一份轉介的輔導個案資料,目的是進行毒品溯源。簡而言之,學生在校外從事施用毒品行為被發現,會通報給相關系統開案輔導,並函報少年隊追溯該名少年的毒品來源。

  個案叫阿七,已滿18歲,曾是職業學校學生,已休學。從輔導資料上看,沒有任何跟追溯毒品有用的資訊,除了一個「疑似施用日期」之外,什麼都沒有。為了了解他的成長背景,我做了一些簡單的初步調查,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其一,他的入出境狀態顯示的是「出境」,且在幾年前就出境了,目的地是東南亞,一個毒品、槍枝氾濫,也是詐欺犯罪集團隱匿蹤跡的好地方。推估他的年齡,他出境時還只是15、16歲的少年,去那裡做什麼?

  其二,既然是「出境」,又為何還有就學的事實呢?這就表示他人回來了,但沒有通過海關確實入境,卻仍可以正常就學,又是怎麼回事?

  其三,我從他的家庭背景,看出了一些端倪。阿七父親的名字趁人不備地衝擊我的視覺神經,眉頭一蹙,心頭更不由得一緊:這跟「那位」,是同一個人嗎?我再三進行資料比對,發現阿七的父親──

  註記為死亡,時間正在幾年前。原來我所參與勤務的那場大型公祭,那名地方角頭老大,正是阿七的父親。阿七也在他父親身故後不久,便出境了。當時阿七的父親,是因為道上的仇怨而招致殺禍,阿七當時或許是被送出國避風頭的。一再臆測的後果,就是導致這些疑問不停在腦中縈繞,甚至萌生更多的問題,比如他在東南亞當地是如何生活的?後來為何回來?又為何不是「正常地」回來?

  這些,都只能與阿七當面聊清楚了。

  哪怕是人生經歷裡承受了其他同齡人不會遭遇的驚濤,阿七的外表並沒有比同齡人成熟多少,仍是一般18歲少年模樣,但他的眼睛裡卻隱含一股銳利的鋒芒,也許他極力掩飾,卻欲蓋彌彰。那股眼神就像海上的獵鳥,盤旋、等待狩獵目標,一擊中的。阿七的話不多,對我頗有戒心,儘管我試著以輕鬆的語氣及聊天的語境,試圖去探索他心裡的秘密,終究不得其門而入,最後只能以制式化的詢問,我問一句,他答一個,絕不多言,甚至含糊其詞。

  我問他有關於毒品的事情,他的語氣顯得堅決不已,堅稱從來沒有碰過毒品。坦白說,我是相信他的。就算他曾經真的施用過,那也是過去的事,與現在無關,與未來更無關。法律上來說,對他也進行不了任何懲罰,畢竟就我國的少年政策而言,保護、輔導遠遠大過於懲罰。既然阿七堅持沒有碰過毒品,也就沒有毒品來源的問題,這部分的調查也因此作結。

  我對阿七前幾年的遭遇是比較感興趣的。我問:「你幾年前去東南亞,結果你現在回來了,為什麼還是顯示『出境』狀態?」阿七搖搖頭,也不明白。我直接問他:「你是不是……」

  「坐桶子。」阿七很迅速地截斷我的發問,顯然他知道我想問的是什麼。「坐桶子」是台語用法,偷渡的意思。現行的偷渡,幾乎都是以藏匿在私人漁船夾層空間內的方式,去規避海岸巡防人員的查緝。阿七接著說:「我在東南亞那邊有涉案,護照被扣走了,只能坐桶子回來。」

  「涉案?」我猜測大概是跟詐騙有關的犯罪,但他精簡地說了兩個字:「槍砲」。

  ……這小子怎麼聽起來混得有點囂張了,在東南亞碰槍,某種程度像在玩命啊。我聽得背脊發冷,順道又問:「在東南亞都是誰在照顧你?」

  「我有一個親戚,為了躲案件已經躲到東南亞很多年了,我就是去找他。」

  「槍砲案跟他有關嗎?」這時他明顯沉默了一會,說:「……對。」

  「發生什麼事?能說嗎?」我試探性地想探究他在東南亞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阿七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半晌後他搖了搖頭,不打算說。順帶一提,打從一開始,阿七的眼睛就四處流轉,從沒正眼跟我對視過,表情也相當冷淡,沒有什麼起伏。

  「那他現在人呢?還在東南亞?」我轉而問起他那位親戚,他卻說:「沒有。跟我一起被專勤隊抓了。」

  阿七不願多談案件的細節,我只能在心裡暗自推演:他們在東南亞一起涉案,為了躲避政府,不惜冒險偷渡回台,卻被移民署專勤隊抓到了。阿七是少年身分,偷渡的行為由少年法庭審理,而他那位親戚就沒那麼容易了,他身上本來就有案子在揹,如今不免要受到我國法律的制裁,偷渡對他來說,反而只是件小事。

  阿七的故事到這裡也算告一段落了。說起來,阿七非常平淡地敘說著這一段普通人一輩子不會擁有的經歷,彷彿這件事對他來說微不足道,但我卻覺得不是這樣的。阿七願意透露的實情,肯定省略了非常多動魄驚心的過程,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這些事,又是把它們放在心裡什麼位置,我跟他的這段談話,就是記憶的挖掘,而纏繞在記憶上的情緒,也被一併提取,無論是恐懼,或其他的什麼。

  歷經父親的殺身之禍、跑到東南亞,再逃回臺灣,他的成長過程充滿了火花與硝煙。此刻我反而希望,他在東南亞的那段時間,過得並沒有那麼槍林彈雨。我問阿七未來打算做什麼,但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幾句祝福後便送他離開了。

  阿七的父親生前,就有穩定的產業與勢力,如今這些產業與勢力歸向何處,我不知道。況且,幫派、地方勢力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也自成一定的默契與文化,阿七還年輕,想必不會這麼快進入權力核心,我由衷期盼阿七可以完全斬斷這些瓜葛,遠離爭鬥,過過平凡人的生活。

  他短短的青春歲月已被燃盡,別再承接上一代人的紛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