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後數年。歲月流逝無痕,韶光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規律而繁瑣的工作、家事仍是日子的軸心,自別後,我不再眷戀恣意遷徙的姿態;又或者,我長成定居的留鳥,注定守護著一片無人關照的濕地。
  
  起初樹葬,對年合爐,我父終於也成為牌位上篆刻的祖先。這幾年固定的儀式是:每逢清明見面,也僅僅報告一些父親可能早就知曉的生活瑣事。他清楚,關於某些無可避免的困窘與徬徨,我習慣獨自面對,他始終無從置喙。接著彼此兩相沉默一陣後,目送我遠去。其他時間,就跌跌撞撞小苦小痛地過著。我並未沉湎於傷懷。除了臨別前幾個月那些儀器管線與束縛,此生再也沒有哪裡愧對父親。我深信,他懂我再也無法做出更好的決定。
  
  即使父親用了自己也意外的方式轉身離去,我依然按照他的期待,也按照自己的期待,逐漸實踐生命預言,也是我心底的預言;在工作上、在生活中,我沒有一刻不拚命;早年的承諾已經結晶,實踐夢想不再可能,那麼僅剩對日子的責任不僅無法逃避,甚至必須超過預期,至此開始經歷許多沒有盡頭的無常。
  
  不要緊,我明白一切無常即是日常,緣起而生,無明無盡,若執意糾結,就是死結。生而為人無論如何心無旁鶩地往前走就是了。父親就是這樣過一輩子的,貧苦舉債謀職成家老病勞碌一生,無怨無尤,即便後事,也就讓我三個聖杯簡單過場,沒有祭奠,沒有靈堂,樹蔭之北便是最終歸屬。

  父親沒有遺言,也從未過問,但我相信他必然同意我對生命聚散的詮釋。

  生命聚散之於我,僅是擔負一身世故前行,畢竟在前方等待著的,不是生命,而是生活。

  也一直思忖著,生命是一種無法被改變的狀態,因此我坦然接受;而生活卻是永遠停不下來的長途旅行,偶爾有甜蜜歡愉,更多的是苦痛憂思與疲於奔命,恆常在綿綿雨日或者闇寂深夜,才驀然覺察太多喧囂已然把自己磨得虛薄無力,用一種渾然不覺的方式。但我在努力生活的途中,從未停下腳步,或者應該說,我沒有停下來的籌碼,為了自己,為了深愛的人,甚至為了這個讓我降生為人的世界。

  即便我無意理解,也不願費心理解它。

  父親的遺物不少,尤其是工作筆記、帳本與書信資料,斷斷續續整理著,卻感覺怎麼也整理不完。這一年,工作上剛有塵埃落定之感,正要開始思念,正要開始回憶我們共有的悲歡,甚至正要開始傾訴你空缺這些年,我接替你的位置後,獨自經歷的冷暖,赫然察覺:當我凝視時間,時間便慢慢滑行,當我不數算時間,時間卻趁隙奔將過來。
    
  然後年已不惑。

  從當初是被看好奮發的世代、也曾經被擔憂成為草莓族的七年級,也終究這麼被打開半中年的開關。初識人世間的所有情感以來,幾乎不曾與他人傾訴關於自己的喜樂憂傷甚或苦痛;許是不願加諸他人情緒上的負累,只得寫作自療。想起蘇軾四十歲時,寫下「十年生死兩茫茫」,從前深覺太重,而今終有共感。

  九百年後,面對無窮生死,淒涼之感仍與古同。

  日子好壞總是一言難盡。生命的遠方,濃重霧氣撲天蓋地,經年累月;我在光陰的甬道中茫然奔波,晨昏復晨昏,愛情親情友情,從學習堅持與放棄,至領悟割捨與珍惜,而後在喧鬧的歲月裡,驚覺自己倏然衰疲。命運的旅途總有無數無奈與挫折,但未曾輕易擊倒我,只是時時迎面而來的艱難與困窘終究如午後驟雨,我束手無策,能做的只有倉皇佇立,等待雨歇。
  
  或有時綿長不斷的細雨如棉如針,密密織織下著,毫無停歇的時候。鼻息濕濁、心緒紊亂,一種無法解釋的蒼老就這麼迎面而來。十年前宛如昨日,當時未知自己如今安身立命之處,卻已能預言一路孤獨的韶光。

  邁入四十,我仍在解開人生謎團的途中。明白絕對的封閉與獨處不可企及,也太過虛妄。有限度社交可以是一種建設性的輸入,每當困頓糾結。仍在學習著的,是王維「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那樣超然物外的處事態度,是父親每一本鑲金邊的工作線圈筆記裡,扉頁的座右銘。那是父親的預言,讓鎮日因工作大量消耗能量而苦惱的自己,對工作窗口紛至沓來的人生百態,能轉念、能共感、能同理、能諒解、能釋懷。

  許多人認為,反覆耽溺在回憶裡,會讓自己無法開啟另一段嶄新的旅程,但對我來說從非如此。每次思念,反而是一次更清晰的整理,即使最初是渾沌、陷落、懷疑、否認,甚至滋生一些無以名狀的懊悔,那些突如其來的逝去畢竟成為一張未能撕去的標籤,往後生活仍能教會我們如何淡出那些哀痛。

  於是我在屬於自己的時空裡平靜地安頓下來,驀然覺察,內心的喜怒哀樂漸無雜質,我能透徹地直視性格的脆弱面,勇敢地與我執告別。四十仍在途中,四十仍有惶惑,我將繼續前行,面對生活、專注工作,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樣貌,我深信,那便是父親期許我想要成為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