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
騎車到公司的路上會經過高速公路旁。越過與高速公路相連、併行的陸橋,是必經的路徑。陸橋最左線是北上的交流道,另外三線則會在升到與高速公路路面同高時下坡,一側分流左轉往市區,另一側右轉向鳳山。在一輛輛逐漸吸飽氣屏息升空的引擎側,我騎著車爬坡,直到視線與高速公路面平行。
天空。我偷偷抬著頭,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安全帽面罩下傳來呼呼的進氣回音。隨著吸氣好像腦也充飽空氣浮到半空。
颱風才剛過去的城市,吸了太多太多水氣的城市在陽光底下膨脹著偶爾吹來有點潮濕的熱鼻息。當前輪碰到陸橋坡頂時,大地一瞬間縮小,不,或許其實是整座城市呼嚕呼嚕擠開頭頂的城市廢氣,正無聲浮向天空。隨著城市升起,藍天一下子全湧進了眼窩。抬頭時,只剩下隔壁車道反射著刺眼陽光的金屬烤漆,一閃一閃間從眼球球面底下,悄悄的、讓人感到稍稍有些肌腱酸麻地自血管與神經的縫隙間溜過,從眼皮的黏液底下擠出一粒粒原本卡在肉裡搔不到的不快氣泡。
不論是影子太清晰的雲或是幾乎可以看見點點光粉的藍。清晰得太過巨大的天空,騎上陸橋時才讓人發覺。原本也是這樣的嗎?
在天空底下化為地平線的高速公路,在看不見的遠處轉個彎到了其他地方,知道開著開著終究會到台北。可以的話,還是別想像那座城市。反射陽光的刺眼路面與兩側剩下半截的高樓與縮小了的城市,有種錯覺,城市成了島,車流穿過水泥椰樹,從公路白沙洲一輛輛駛往下一座小島。然後,更遠更遠的地方還有下一座。
我慢慢鬆開油門,機車在車輪水平時彷彿靜止。如果要舉出騎車值得的理由,那大概全都是為了這種時刻,自由。人行道上奔跑的松鼠,夏日的蟬與白頭翁、黑板樹蔭,都是很好很好的分神理由。駕車就沒這種餘裕了,擋住豔陽、風呀雨呀與從來不看路的歐吉桑歐巴桑的車殼與玻璃車窗,盯著其他分神的人已快忙不過來。擋住的東西自然會比能察覺的多上許多。
無影的,簡潔得只能在騎車時,誤以為頭頂的是整片兩條水彩顏料塗抹成的藍底與白雲。單純的藍與單純的白,在雲邊塗水的地方暈開,在暈開的地方忽然意識到那就是雲的影子了。如海般,藍也不總是純粹的,會在近日出的地方泛白,也會在遠離日出的正頭頂,在雲與雲間吸光的紺青。
但如果是安全帽罩子底下,或是透過窗戶,很可能會以為這時候城市的天空一夜間被黏上了粗畫布,大多時候水中漂浮的雲變成布面上太乾的顏料疙瘩。只有透過夏日特有的強風,才能意識到整座藍圓頂正有意識地飄過城市。高雄夏季的天空不總是透明的,有時會是這樣子。到底是什麼因素?一開始以為是颱風後就會出現,但至今日止颱風已經是一週前的故事,除了天空飄動的速度,一週前還是捲動的布幕,現在眼前只剩懶散的靜物寫生。
是說,高雄也漸漸多起了大樓。沿著高速公路的兩側,原本的灰色的水泥透天街道間多出的寂寞的耀眼的幾何,幾何上寫著某某建設的名,那些名字也會出現在高速公路口附近三角窗上的建案廣告。以在地人的經驗,自然是賣給外地人或是投資客的。畢竟像這樣在藍天底格外刺眼的房子,萬難想像自己周遭,像是同學、師長,或是隔壁螺絲行的老闆會入住。因為這樣就不能像烘培屋的老闆,向螺絲行老闆娘的娘家進貨作波士頓蛋糕的芒果;或是像轉角機車行的歐吉桑那樣,抱著鄰店的嬰兒肥小男孩,串過整條路的每一道店門。大樓美學,但太不高雄了。
市民都還是習慣住透天吧,雖然也是這樣,雨天或是颱風天時,那些天空變得灰暗的日子裡,整座城市在遮雨棚或採光罩下的曬痕與水泥割傷總特別顯眼。厚重烏雲底下,低頭的市民偶爾出現在被抽走藍水的魚缸,遠遠的,從魚缸外看來幾乎快要與魚缸裡城市的傷痕重疊。所幸高雄幾乎都是晴天,那些破口新生的嫩肉與死皮交錯後的紋路,連同城市一起在巨大的藍底下縮小,成了不起眼的水泥塊,在影子覆蓋不到的街道彼端,陽光照射形成的光領域,踏入彷彿會在那燒乾氧氣與雜質的半個街道裡窒息。
高雄就是這樣的城市吧,港外的海與穹的無限之海,被海包圍的島中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