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長在沒有安親班、才藝班的時代,藝術這檔子事,卻離我不太遠。小學時候美術老師很認真負責,是個藝術家,上美勞課就教過印象派畫家色拉常用的點描法,還記得那個老師還教過吹墨法,就是點上一小灘水在畫紙上,然後就吹。讓口氣大小和地心引力決定最後成什麼局面。還有刷水法,就是牙刷指沾水彩,刷出彩色迷霧。還教過墨印法,就是紙對摺,在一邊畫顏料,然後把兩邊對壓。小時候,鄉下沒有才藝班。老師上課的內容似乎等同知識的全部。上美術課每一堂都蠻讓人期待的,每一堂都是遊戲課,真正寓教於樂。
初中讀升學學校,美術課聊備一格。學校教育以升學為目的,美術老師地位很低,簡直是邊緣人,老師教的不是很起勁。偶爾老師會一時興起才藝表演,老師畫畫,大家一同觀賞。記得最清楚的是有次老師臨時起意,叫同學出來當模特兒,當場畫起水彩人物畫,完全掌握了同學的長相和神情。全班一陣陣騷動、驚嘆,每一位同學都非常興奮,好像看到耶穌基督把水變成酒一樣。藝術是那麼神奇,我們目擊了神蹟!那個楊老師也幫學校設計大門,光這件事,他就在班上「報告」了許久,我聽得很仔細。老師有藝術家的十足自信,他誇口,這個校門在觀念上領先台灣10年。我現在的看法是,何止10年,100年沒問題。台灣各級校門的校門,只能用無趣形容,或是無聊來形容。不過那個造型前衛、一柱擎天、指向天空、指向人類未來的大門,壽命沒多長,落成沒幾年,就被神父校長給改成不成人形。 可能因為那種門,無法掛慶祝光復節、慶祝行憲紀念日、慶祝蔣公誕辰那些牌樓。另一個老師,也是畫家,但是完全向升學主義屈服,不敢佔用我們寶貴時間,放牛吃草,我們隨便畫,然後交給他打分數。
高中理所當然也是讀升學學校,這是讀升學初中學生的光榮宿命。但是這些學藝術的老師,一個個都蠻有理想的。藝術史、繪畫技巧,一樣也沒少。課本上有的都教。說實在,高中才真正上過美術課,而且是在一個蠻強調升學的高中。我們手拿畫筆畫畫,老師來回穿梭在同學之間,一一指導。素描、水彩、寫生、靜物、國畫山水竹蘭畫法都教過、畫過。上美術課,一群大男生拿著畫版,在磚樓成群的校園內取景,這可能是這群考試機器人唯一喘息的機會。美術老師是洪老師。洪老師連國畫也都要求寫生,不是按照「芥子園畫譜」照著畫。老師蠻前衛的,嘗試用現代人的角度看芥子園畫譜裡面的畫法。為什麼松葉會這樣畫。竹葉、蘭花從哪一個角度看繪畫成畫譜裡面那個模樣。為什麼有某種皴法,在地質學裡是哪一種石頭。聽了很讓高中生的我感動。好認真的老師,讀高中時代,最大的享受是,黃昏時刻從學校美術館走過,看著洪老師在整面牆一樣大的畫布下沈思。
學校裡各樣繪畫比賽,都搞的熱熱鬧鬧的,壁報比賽,寫生,漫畫,奇怪的是,比賽還真多!校外比賽,也蠻多的。曾經因為贏的獎盃高興不已,也曾經因為落選而失望,發誓不動畫筆。還記得一起參賽的同學在一旁安慰我的景象。高中生的藝術生活,除了畫畫之外就是看畫展了。還記得班上同學相約去看畫展,一票同學騎腳踏車去看畫展,一群大男生在高雄救國團學苑展覽廳,一幅一幅畫之間來回走動,忽近忽遠,看著畫,一個個都好像鑑賞家一樣,對著畫品頭論足。看完畫展,結伴騎車回家,那種快樂是很簡單,也很藝術。
曾經被老師指派參加過繪畫夏令營。夏令營共一週,每一天都到不同的風景區寫生。有免費的車可以搭,有免費便當,去半屏山寫生時,還去中油餐廳吃了西餐。那時候的中油人,是蠻驕傲的。他們在餐廳裡吃的菜可以成為老師同學的話題,現在想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在夏令營認識了很多其他學校喜歡畫圖的同學,原來有這麼多人愛畫圖。從小我就是學校的樣版,不知天高地厚。那時候才見識到一些基本功很紮實的職校學生,相形之下,升學學校學生的技巧,好像花拳繡腿,不堪一擊。要出頭只能靠奇招取勝,譬如說構圖誇張一些,用色大膽奇特。把一些美術史上看到的東西,套上去嚇人。這些取巧的招式,好像滿管用的,往往贏得讚美的眼光。其實,徒有其表,路走的不會太遠。藝術,藝術,有藝也要有術。就像彈吉他一樣,左右手都要練,只有右手的感性,沒有左手的技法,是成不了曲的。
有一天去獅頭山寫生,突然來了一陣毛毛雨,儘管下雨,我還是很認真的把畫畫完,其他同學提早收工。因為毛毛細雨,所以我的畫被牛毛雨的水滴得有些模糊,與眾不同。雨停後老師集合大家講評,我的「雨中大作」被挑出來討論。「這位同學很有巧思,用水滴噴灑在畫上,讓畫面產生矇矇朧朧的美感。技巧很好!」同學聽到都笑成一團。這位講評畫家可能太秀斗,忘記剛剛下了一陣雨。天公灑的水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