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眼神望向空無一物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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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把眼神望向空無一物的房間〉
--賀湘儀老師進階經典文本獨白課程紀錄

「當一個人把他想像的事實提煉為他的理論之時,我預見到,一切人最後都要在這樣的基礎上建築起他們的生活來。」
亨利•大衛•梭羅〈湖濱散記〉

第一次看劇本的時候我感到跟文字前所未有的疏離,這使我有些手足無措,習慣了小說多層次織縫的敘述方式,劇本簡化的僅剩下場景、時間、人名和對話,所有的線索都集中在對話裡,彷彿是一間空房僅留下還未散去的話語,是關於這個人活著的唯一物證,妳一出聲應答,他也僅能不斷的重複,一樣的話。

我拿起筆開始很笨拙的在每個出場人名旁邊,一次次的標記他的身分和與關鍵角色的對應關係,直到記得為止,他們才開始回頭看向我,從我的手中認領自己的名字,我才終於在空房間裡感覺到每個場景不同的溫差。

為了書寫故事我的生活原本就長滿大量的想像,像覆蓋整個水面的浮藻,故事依賴虛構,一個憑靠想像徒手挖掘的穴洞,只有在挖到最深處會傳來現實的回音,或許完全質變或許寫實的分毫不差,那回音可以載滿整個現實的份量。

而角色容納了所有錯序分支的時間軸、不同耐重的人格、微小或清晰無比的習慣、屬於他原鄉的腔音、他怎麼界定時序,會在自己的掌側發現一個新生的繭而強烈感覺到時刻的流速?順境帶來的狂喜足以馴服他嗎?在面對困頓時的暴戾和抵抗會奪去他什麼?他願意遺棄什麼不等重的事物來交換?

我擁有可以為他的每個經歷賦予意義的權利,而我們總是一起斟酌ˋ重新認識自由與拘限,透過他體現的一切最後卻像只是我把意義重新歸還給他。

老師指定三本劇本,莎士比亞的「馬克白」、「第十二夜」、俄國劇作家契訶夫的「凡尼亞舅舅」,在裡面抽了幾個角色的核心獨白要我們挑選想工作的段落,我幾乎沒有什麼考慮的就選擇了凡尼亞,就算他是一個男性角色,會增加我詮釋他外型與聲音條件上的難度,我還是選擇了他。

他花費了漫長的時間守著過世姊姊的家業,他珍貴的時間只能是供養的祭品,艱苦勞動積鑽下的錢都必須割讓給姊姊的丈夫-德高望重的教授,教授是他姪女的父親,學識地位最高的家族成員,母親畢生託付的寄望,他再婚娶了自己傾慕已久ˋ年輕貌美的伊蓮娜。

而自己一直都只能被命運森嚴的看守著本性,不容許任何洩漏,他只是成就別人必須持續興建供人踩踏的階梯,懷著滾燙壓抑的憤怒臥底在貧瘠的日常裡。

而落魄得病的姊夫帶著伊蓮娜回到這個一直被遺忘的傾頹莊園,他終於得到眷顧似的可以執行他殷切盼望的失控,摧毀他長久以來被惡意棄置簡化的境遇,他想要掙脫,就算他掙開了殼也僅存脆弱不堪的肉身,走不了多遠,這已經是他僅有的,僅有的盼望。

老師帶領我們階段性的,把身體借給角色。

先是理解分析、創造精神的連結,找出從劇本以外能認識他最初的風向,保持隨時同調作息的親密,但也充滿距離,只是共用局部,也許只是一個肩膀一節胸骨、低頻或調高幾個度的聲線、在眼中裝滿好奇的光亮,連結之後找尋一個動能,可以將他的知覺完全附著的啟動方式。

開始先把要工作的整段獨白抄寫在紙上,用流質的色塊和筆觸的輕重替每個段落著色,有些字眼很關鍵,可以用強烈的顏色突顯它成為讓語氣重拍可以立足的礁嶼,有些字眼雖然輕卻如同拿起易碎物一樣需要謹慎對待。

角色的語彙邏輯開始浮現,成為有脈絡可循的章法,用顏色替字句的質性增加或遞減濃度時,也像替自己的腳下釘牢第一塊往角色前進的木板。

接下來替他寫自傳,找出他被境遇孤立ˋ流放的時間序列,一個僅供回溯的標的,走到被自己的選擇反過來奴役的死角的那一刻,初臨謊言結成的秘密只要一傾斜就可以偽善仿惡的恐懼,是怎麼累積已經僅剩餘芯的慾望灰燼,還執著保存著隨時可以重新點燃的熱度。

這些遭遇如何養育成會定期蛻去蛇皮的心魔,每蛻一次它就更新生壯大,以至於到最後他們會演化成劇本中的樣貌,必須面對一切的虛度和積厚到已經看不出原處的錯誤,只能在此刻牢牢抓住命運的繩纜。

接著問他,沉睡時會做什麼夢?

在夢中失去了邏輯的掌控連最混濁的絕望都可以透一口氣,夢境用荒誕的方式剪輯沉落在潛意識底部的真相,用一串零碎無法判讀的符碼揭穿。

另一個男性同學詮釋的凡尼亞夢見和逝去的姊姊對坐交談,詮釋伊蓮娜的同學讓她繞著沒有出口的空間著魔似的奔跑,強烈想要掙逃的渴望在夢裡雖然無形體,卻讓她像被瘋狂追趕一樣窒息,我替我的凡尼亞寫下夢境:

「我發現自己怎麼走都在原地,四周的暗很不單純,是那種往一個深鬱的洞穴凝望,會感受到從底層竄上來的風和彷彿沒有底的無盡延伸,彷彿正在下墜的恐懼感。

在最深的暗處似乎有無名的凝視,和不知用什麼方式發出的聲響,空蕩的發出扭曲的回聲,忽遠忽近,還有一些零碎混濁的私語,溫度逐漸直線的下降,空氣裡有下雪時那種接觸肌膚會有刺感的冰涼。

我渾身乏力,越走越困倦,腳踝快支撐不住全身的重心,我一個不穩感覺踢到了腳邊的東西,一陣踉蹌,是翻倒的酒杯,空氣中瞬間瀰漫了揮發的酒氣。

我實在受不了黑暗裡將我圍困的聲音,開始摀起耳朵,大聲的吼叫反抗,但我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好像聲線湧到喉頭就被硬生截斷,僅剩微小吃力的碎音節,我慌張了想要盡快跑出這個困境,想往眼前唯一的光亮處用盡全力跑出去,意識雖然起了這個動念,身體卻完全僵硬,雙腳定格猶豫,像本能一樣慢慢的往暗處退回去,只有完全的黑能將我完全接納。

黑暗使我安全。」

老師在我演繹這段夢境的最末,眼神看著不知從何處透進濃郁黑暗的光線,卻慢慢的卻步、瑟縮回角落的那一刻,才說:

「我看到凡尼亞出現了。」

探索完他的精神面,開始找尋他的身體,從劇本裡把他衍生、複製、再誕生一次。用他的心智母體孕育出的身體,閉上眼睛用雙手觸碰到自己的部分都把他的特徵一項一項的著裝,每穿上一個部分就像替自己多拴緊一圈發條,可以接通共享他空蕩的內臟或凍傷的腳趾,挺直的背脊或憤怒就發紅的耳朵。

一張開眼睛,眼前就會出現妳替角色規劃的世界構造,像只有妳能看見的海市蜃樓。

老師在過程中一直都不讓台詞太快的介入探索的步驟,在演練台詞之前,花了大量的時間要我們尋找潛台詞的旅程,一個有高低弧度卻順暢的情緒流。

問題會在其中不停繁衍,在沉入幻覺的時候會如何撫摸自己?在低語自問的時候需要喝一口水嗎?擔憂時眼神如何飄移,會無意識的捏緊雙手嗎?

和小說一樣,角色和自己永遠是互相流通的,都被想像從中心穿透剖解,最後他也不再是劇本裡的仿裝,會被演員重新投射出來,像某種獨一的實驗成果。

所有的表達在還沒定型之前,都是無數嘗試一張一張汰換的燈片,最後留下的每個動作都是最準確的定格。這段過程是和角色在幽微的密室裡相處對話,一走出去你就是隻身一人,要讓你和他在此刻並無分別,替台詞營造一個最適宜的棲息地。

在某次的練習裡,我順了一遍台詞,停在自己的座位上,胸腔的起伏有些不均速,頭腦有瞬間被激怒時,血液直衝腦門的昏眩和恍惚,我才真正的懂得他的憤怒。

而在呈現前一晚的最後一次演練,我趴在桌上,自棄狂妄的訕笑,他的不堪和愛的卑微才開始在我的內裡有了聲息。他不是活著的,我才是。

經歷了「細讀」他的旅程,從初生的概念到開始循環,最後有了演進的週期,就像和一個人培養對他最深的同理,在台上我是他盡職的剪影,活絡他的心跳,試著連呼吸都一起同步,其實是我們疏通了一條通往內在的秘道,和自己的情感合作無間的親密成果,是關於所有走到此刻而冷落的那些無人知曉的時刻,最清晰的縮影。

替他寫的自傳是我第一次和他開啟對話的方式,替他回顧能為他後來的心境定軸的三個片段:

1. 私釀酒

荒蕪漫長的冬天來臨,早晨就必須先剷除門前厚實的積雪,清出一條路,用鋸刀鋸斷門欄上銳利的冰柱,手指沒有知覺,睫毛凝著冰珠,連唾液都快結凍,早餐僅能吃一點燕麥粥配粗糙的黑麵包,冬日的勞動幾乎都伴隨著胃裡飢餓的空蕩,指腹凍傷的裂痕微微的發麻。

晚上索尼亞煮了酸奶燉肉,裡面通常都只有稀少的肉,煮得糊爛全都融化在乳白色的湯汁裡,為了好睡我總會在睡前喝一點私釀酒,既辛辣又苦澀,整個內臟像有岩漿在沸騰一樣滾燙,接踵而來是暈眩和嘔吐的感覺,我常說沒有什麼比這一口酒更能說明這天殺的人生。

索尼亞在某一天夜裡跟我要了一點來喝,她裹著紅色的格紋厚披肩,兩頰通紅,微捲的紅褐髮尾端像稻草一樣乾燥,雙肩往內瑟縮,捧著杯子才喝一小口就嗆到不停咳嗽,連話都沒辦法說。

那天她直接在我房裡的地上裹著毯子睡著,我看得出來她非常悲傷,所以什麼都沒說就把酒倒給她,這個過程我們通常都不說話,讓沉默像窗外的雪一樣緩慢的堆積,這是種在同個屋簷下共生就會豢養出的默契,就算想說什麼,也不知從何說起……。

2. 書上的名字

母親會坐在窗邊,縫她的裙子,秋天脫境到冬季的這段時間,會趕著秋收,兩~三個月不停的往來城裡兜售收成和加工品,她總是會變瘦,這個時節就會看見她用傍晚最後一點光源,坐在窗邊的木椅上修改裙子,一旦入夜,燈油燒完,就不能再添。

她在點著燈油的桌前清點帳本,有一季黃豆欠收,不得不賣掉一隻羔羊,為了補齊那筆固定必須寄出到城裡的生活費,有一次我喝了酒後偷潛進她房裡,拉開中間的抽屜,拿出那本邊角都是破損的帳簿,每個月採買的項目到了月底總有一~兩項會被劃掉,通常都是家用品,香皂、梳子、雨靴、一袋蘋果……。

還有她的襯裙,旁邊的小字註明她用了一顆便宜的勾針扣子代替。

她進城的時候總會晃去書店,走到學術出版區的那一排書架前,用手指一冊一冊的撫過書背上的名字,像個虔誠的供養者,對可能創造任何聞名成就的人奉獻敬拜,但這一切關於成功的詞彙跟象徵,對僅是囚困在莊園日復一日勞動的我們一直都是如此的遙不可及,我總是會想像,如果她是在找我的名字…….。

3.婚禮

教授再婚的那天,母親託熟識的麵包店寄了一個大蜜糖麵包過去,那麵包等於我們半個月的生活費,想見月底的帳簿上又會刪掉很多本該出現在家裡的東西,對象是年輕美麗的伊蓮娜……是個我想要牽起她的手都會為了滿掌厚繭和指甲裡的汙垢感到羞愧的完美女人。

索尼亞的臉廓跟眉窩以及像鈴鐺一樣清脆的笑聲跟姐姐很像。那天晚上我們在餐桌前對坐著喝羅宋湯,我一直不想正眼看她,有太多的話哽在喉嚨裡,跟劣質酒入喉的瞬間如此相似,盯著湯匙裡清淡的紫色湯汁,意識開始分散恍惚,分不清楚這些話究竟是要跟眼前索尼亞說,還是跟姐姐說…….。
  讓人想起以前讀過痛苦的三階段。

  一是蜷縮疼痛到鐵釘不會落下的腳趾頭後;二是忍耐,將其視為無物,但痛苦仍然存在;
  最終是將痛苦圇吞下腹,痛苦不再是痛苦,看待痛苦形式超越成戲謔或是平靜。
  大概就像托爾斯泰藉由他的代言人皮耶爾的人生,從享樂到信教而好善,好善仍迷惘,最終在成為戰俘時醒悟--

  「生命就是一切,生命就是上帝;一切都在變化,一切都在運動,這運動就是上帝。」
  「最困難與最幸福的,就是在痛苦中,在無辜受苦時愛著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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