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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我這一生都關在一個小島,對遠處那個巨大陸地的印象,只源自於外婆。


外婆的葬禮在一個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的小教堂,棺木很正統,白色的花瓣溫和地散發出香氣,葬禮的同時,不斷焚燒著彌撒禮成前四灑的一種香料,從一只錚錚作響的神聖銅爐裡飄起白煙。


外婆屬鼠,剛來台灣的前一年,是民國三十八年,那時她大概剛滿二十歲。她說自己被母親挑著帶到地主家作養女,養母後來又生了幾個妹妹。長大以後,親生姊姊曾經來找過外婆。浦東那時是真正的鄉下,棺材會停在大院裡,一停停許久。


一個沒有母親的人記憶中是永無止盡的勞動,日本兵來了,日本兵進了家門,在我童年喃喃聽說的記憶裡,充滿了日本兵幢幢的、暴力的身影。少女時候的她在挑水的途中被陌生人追趕,在黑暗的高聳的芒草裡奔跑......


因為不甘自己這樣的命運,連一個字都不識,成人後她不斷絕食,終於換到了短暫的自由,到上海一個親戚的家裡去幫傭。


在表舅家裡,帶小孩、做家事,同時進了教會辦的成人學校,卻因為工作太過忙碌,根本無暇進行學業,這時候,教會帶著一群人到台灣旅遊,外婆爭取了這個機會。那應是民國三十八年的前夕,才進了台灣不久,兩岸封鎖了。


他們勸孤身在台的外婆找一個人結婚,同時經人介紹認識了也是同時到台灣旅遊的外公。他們租房子,外公找到了一分勉強餬口的印刷廠工作,生下我母親。


我母親說他的記憶裡,小孩子的哭聲永遠震天響,外婆不斷地接小孩照顧,外公辭去了印刷廠的工作,在家裡幫忙帶孩子的生計。然而,一方進帳,另一方就被外公賭光。


我母親說他很小就在工廠工作,黏洋娃娃的眼睛,回到家,外婆牽著她的手到賭場抓外公回來。


他們在關渡周邊不斷遷徙流離,每當淹水了,就流失了所有家當,桌子、椅子、黑白照片,全都浮在水上飄動,所有人集合在村裡唯一有二樓的人家避難。


我最後看到的照片是,他們寄居在北投一個老教堂的角落。外婆替神父燒飯打掃,那是一個紅色的教堂,院落開滿了白色與粉紅色的杜鵑花。


因為一生出來就被帶去給外婆照顧,我小時候常常看著外婆唯一一張年輕的照片,那張黑白照片被框在一個古老相框裡,裡頭的少女紮著兩根辮子直視前方,在照片的上方,掛著好大一幅天使臨見聖母的畫像。在屋裡的每個角落都可以聽見教堂傳出的風琴聲音,還有鐘聲,隨著這樣的聲音,我不斷地奔跑,在長椅間四處行走,撫摸風琴,凝視著背著十字架的木頭刻畫一幅幅排列,告解室的紅色布簾、開一個洞的小房間、透過彩色玻璃流洩下的陽光,這些非常微小的片段,在童年後不斷重複放映再現。


在我七歲那年,舅舅車禍去世,據說經過這件事,原本爭強好勝的外婆完全變了一個人。後來,一批批人回大陸探親。外婆說,養母在土改時被抄家,她去上了養母的墓。她見了那時養母家的妹妹,還有親生的姊姊。浦東不一樣了,非常熱鬧。


中國人太窮了,戰事消耗更是讓無以計數的人徘徊死生邊緣,從而衍生出永無止盡的多年鬥爭。如果外婆留在那個地方,他會不會親手將自己養母打倒呢?在人群裡,注視著他人豎立起來的,熱情而純潔的紅太陽,許多人在信仰中流血並充滿希望,或者失望,流離湧動。


最後外婆癱瘓多年,總是非常沈默,然而堅信著必然有神的世界。或許我只是想透過越來越薄的記憶來理解她,每經過一層回想,畫面都更淡了,我不斷地思索,自己到底為什麼活著,人們是不是別無選擇地以繁衍尋求永生,除了在腦海裡放映著的記憶,人們的存在,是不是真的沒有一點痕跡?


我閉上眼睛,想像外婆童年裡黝暗的水井,那個深宅大院,並努力地回想,是否還有什麼片段能夠被挖掘。記得她跟我說耶穌與七隻小羊的故事,她指著國語課本問我生字,在日曆紙上努力學寫。童年夜晚的貓頭鷹叫聲,北投山中的硫磺味道,新公園的噴泉,上市場的紅色小推車,那些彎彎曲曲的街道,隨著無數離別,永無止盡的北投星空。


我想像渡過台灣海峽的船鳴,海流氣味,闊別兩岸的時間,童年中的上海話與川流不息的人們,上海話的口音很奇妙,很想再聽見一次。在最後跟她談話時,因還非常年輕,對這個世界的理解片段粗糙,更別提進行心靈的溝通,我在腦海裡擠滿了年輕時候對這個世界的惶恐,而忘卻了她告訴我的生命細節。記憶只有模糊的表面。還想問問關於那個時代的記憶以及人生的感觸,然而,一切都只剩下想像了。想像她走進了陌生的土地,流動於陌生的人群響起腳步,穿越語言的隔閡,她所在的地方都是一塵不染、飯菜飄香的。奇蹟地、渺小艱辛地從零開始,直到那漫長時光的終結。


在病床邊凝視著她身上長不完的爛瘡,房間裡飄散令人難忘的不適氣味,我的徬徨更深,幾乎難以面對這一切。從小她總是告訴我,人生來背負十字架(即揮之不去的、最底層的罪惡,看不清前方的旅途),從那句話裡感受到了錐心的背負。即使離世的時候早已昏迷多時無知覺,仍感激她的解脫。


焚香氣味,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我們都在教堂的陰影底試圖接近過永生,我在他那彷彿睡眠的臉孔裡靜肅,繼續背著對生命的不解(有如那罪惡),同時面對著、永遠記誦著「那個終結」。
說生其實也是言死,從反面中有時我們才能清楚見到另一面。
喜歡雖有憂思但仍能持續向前的散文。

敬祝
文安

緞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