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高中加起來總共六年的歲月,他是依賴公車上下課的眾多學生之一。
公車生涯建構起他人生中極其重要的一段紀年!乃至於在往後的日子裡,每當和友人聊起了學生時代他說什麼也不肯將這段經歷輕易捨棄。
他們學校承租台南客運巴士充作校車,每天接送他們上放學。據他的學姊(後來變成他的乾姊姊)說本還要更早起的,因為他住的小鎮是發車路線的第一站。後來是因為幾位極有份量的家長出面協商,將此「優惠」讓給鄰村,他們才得以又多睡個半小時,然後趕搭六點三十五分的校車。校車順序地一站站吞進所有被聯考壓力綑綁的學生前往集中營,公允的無論是他討厭的同學亦或是有好感的女孩子,一個也不放過。
車子沿著極平凡的路途前行:平凡且一望無盡的台糖稻田(沒幾年後興築成為台南學園區)、平凡的農舍散落在他平凡的世界裡。他總感覺那幾年像不過只是做了場夢他在夢裡夢外都極其卑微地活著。到最後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夢著別人,還是別人在夢著自己。如果路就這樣開下去(沒有交通事故、拋錨、沒有司機中途下車買檳榔),他將擁有四十分鐘的時間去回想他第六次的單戀。
從家中步行至候車地點會經過一所國小的操場(他的母校)、警察局(現已搬遷)、戶政事務所,然後是和他們隔街對望的護專女學生(在冬季是火紅的夾克外套,夏季則是水藍色護士服。那時候他深深為這兩種顏色所著迷。那麼鮮豔大方的用色適度地調和了他灰青的日子,乃至於以後每當和朋友玩起心理測驗他老下意識地勾選這兩種顏色)。當經過時(有一點酷地故意將下擺露出來),他會偷偷斜過眼去張望,有著清秀長相綁馬尾大眼睛的那女孩。雖然看不確切,或許那女生曾有那麼幾次對他淺淺笑著(或許沒有)。他始終不曾和她說上幾句話(因為裝酷的關係),他從未預料到他的初戀竟會比他的喉結、他的鬍渣,他的第二性徵都還要早到,也更早一步離開。
車子像渡船一樣,將他和她載往互不相交的兩岸。當時他不懂得愁,只體會那是種吞下一整杯現榨檸檬原汁浸泡著話梅,眼眶都嗆出淚了可嘴裡卻殘留著一絲甘甜的滋味。長大後回想起來,他直覺那麼鮮活的畫面很是可以拍就一部實驗性電影;或者當作一首鄉村音樂的主旋律。恰恰恰,恰恰恰碰。像極了一輛老舊公車的破引擎所發出的抗議聲。恰恰恰碰。
也許是搖晃的時間之河將他瀝出愁來的(那個女孩的面容慢慢也從他的腦海裡褪成紅藍兩種色塊)。
那段日子,他很輕易地就可以喜歡上某個女孩,無論他和她有沒有過任何交集。他堂而皇之宣稱每一男生都有個共通的名字,叫做維特。儘管當時他還未寫詩,但多少能體認鄭愁予、楊牧、徐志摩等人所代表的時代語言。可惜,他的筆被教導是要用來計算公式、寫元素表、區分單字、默背課文的。他甚至畫不好曾經被他喜歡過的女孩子笑臉!
車上的人依舊重複著日復一日不變的生活步調。有些人利用短暫的半個多小時車程惡補待會早自修應試的範圍;也有人一上車便狼吞虎嚥起剛剛才在早餐店買來的漢堡三明治紅茶豆漿;有站著打瞌睡或是坐著打瞌睡的學生。有一個什麼都不作就只呆望著窗外的他。他的美好青春與多采多姿的生活,正隨著窗外的景致有規律地緩慢逝去,一過便倔強地頭也不回。他聽著車內的廣播節目傳來了張雨生清亮高亢的嗓音:「帶我去月球,那裡空氣稀薄,帶我去月球,充滿原始坑洞……但我要飛向月球,希望寄託整個宇宙」。而他什麼地方也沒辦法去。他只有一個不變的目的地。
便是在這樣平靜而平凡的日子裡,他總幻想半路上有人劫車,會將他載往一個不知名的國度:那裡沒有王安石韓愈柳宗元,沒有珠江黃土高原巴顏喀拉山,更加不會有水手刀情婦偶然再別康橋。他從不知道自己嚮往著什麼!只知道他將繼續單戀下去直到公車紀年結束為止。
灑進來一片陽光,從熟悉的故鄉跨進了熟悉的故鄉。他在窗玻璃上看見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