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8月 06, 2014 10:59 am
每到七夕，即使人在國外，我也會在這個老外不知道的情人節，打個電話給他。
‘乾爹!...乾爹!...’
我從澳洲打越洋電話給我住在淡水養老院的乾爹。
‘……………………..’
電話被接起來了，但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音。
‘乾爹我是小雯啦(其實已經是老雯了)，我從澳洲打電話來。'
我乾爹聽力還很好，沒有重聽，只是這兩年反應稍慢些，我耐心地等待他老人家回應。結果終於—
‘小雯呀，你從歐洲打來呀’
我乾爹腦筋很清楚，他知道我住澳洲，只是他總把澳說成歐，恐怕是湖南口音之故吧。
‘對呀，我從澳洲打的，今天七夕啊，祝您生日快樂!’
我乾爹是101年前七夕出生，老一輩都是用陰曆生日報戶口的。
‘對呀，今天七夕，謝謝。’
語調帶著稍微驚訝卻又開心的樣子。
‘您還好嗎? 現在有沒有天天走路了?’
我乾爹之前每天半夜三點就睡不著了，起床到老人院的庭院裡繞著建築物外圍慢慢走好幾圈，走到四五點回房卻也還沒到早餐時間，但肚子餓了，就把前一天早餐刻意留下隔日吃的饅頭拿出來吃。
‘沒有囉，現在沒辦法了，走不動了…’
言下之意頗為悵然。
‘沒關係，就不要到院子裡走，院內走廊走走就好了。'
我安慰他，因我知他在院內拄著拐杖還是可以走一些的，因為從他房間走到餐廳也有好一段距離，他還是照往常自己走。不像有些老人已必須由護工推著輪椅或由工作人員把飯送到房間裡。
‘身體還好吧?’
我不太敢問這個問題，但不問又不放心，因為總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卻也對否定的答案先做了心理準備。
‘這兩天好一點了…’
他有點吞吞吐吐地說。顯然前陣子並不好，是這兩天才轉好的，但他決定不跟我說，我也刻意不追問。
我乾爹是一個非常不喜歡打攪別人，而且也幾乎從不倚老賣老的人，雖然他最有資格這麼做。
自從少小離家後，便隻身一人闖蕩江湖，大江南北，什麼活兒沒幹過，什麼仗沒打過，什麼苦沒吃過，唯有怨天尤人這件事從沒做過。
民國39年隨部隊由金門來台後，碰到昔日的長官我父親，然後因協助我母親照顧襁褓中的我，母親遂把我給孤家寡人的他做乾女兒。因此我和我的家人，就成為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又因為六兄妹中只有我才是他的乾女兒，所以他和我的互動，比他與其他兄姊的互動多很多。
他四十歲前在大陸的生涯，從一開始的餐廳跑堂，然後做到廚師老闆，後來主要是從軍，先剿匪，再抗日，再剿匪。其中在對日作戰中，差點被日本人的砲彈炸死在池塘邊；而在對匪作戰中，則歷經多日的槍林彈雨，最後彈盡援絕後被俘，不過之後趁隙脫逃。
可嘆抗日初期曾在南京結過婚，妻子還懷了孕，卻因必須隨部隊打仗而離家，等抗戰勝利回去後，妻子岳母已不知去向，不知是早在南京大屠殺中已遭殺害，還是後來逃難流離不知所終，在當時通訊交通皆不發達的時代，遍尋不著的結果，也只得帶著空蕩的心情，繼續隨部隊往前邁進。
到台灣以後，漂泊慣了的他從軍中退伍，開始打零工維生。建築工人、礦工、三輪車夫、港務局的廚師…到榮總的工友，這麼多種勞苦功高的工作他都勇於承擔，全心任事，也都受到長官同事的肯定和嘉許，因為他的個性就是那麼任勞任怨，交辦的事項作的又好又快，從不知道推託懶惰為何物。
他的體型雖然瘦小，但體力卻十分強韌。
早從歷經廣西瘴癘的瘧疾、到與日、共軍的搏命交戰、從瑞芳礦區崩塌的活埋，到肺結核療養院全身紅腫的奔逃，能健康活到現在，我相信，靠的不只是運氣，也是體能，更是一顆單純堅毅的心。
‘沒辦法，人就是這樣，就是會老…’
我說，想到”老兵不死，只會凋零”這句話。
‘對啊，就是這樣…’
我乾爹答，但語氣帶著一點兒無奈，我必須再想辦法寬慰。
九十歲以後陸續被肺炎、膀胱炎、高血壓所困擾，所幸經治療和用藥後已將問題排除或控制，然而近年因攝護腺及周邊泌尿系統的老化所導致的小便不順，不是失禁漏尿，就是尿不出來，造成白天的頻跑廁所，和夜晚的睡眠中斷，睡眠品質變差，精神和情緒都受到負面影響。人變得更老和脆弱後，一向正向和豁達的他，近年來也會在遭遇病痛打擊時，開始發出幾句不想活的聲音了。不過，我們總是不斷地鼓舞他。
除了每周一次的卡拉0K，我乾爹日常最重要的活動就是看電視。他什麼節目都看，不管是新聞還是專題報導，是歌唱比賽還是連續劇，是國語還是台語，是古裝還是現代，他一律照單全收，毫不偏廢。體育節目更是他的最愛，從籃球、棒球、高爾夫球到撞球，他幾乎”無役不與”，對美國職籃(NBA)球員的如數家珍，對曾雅妮和柳幸美也是關注有加，每到有他們的重要賽事，還會特別打電話給我，叫我不要忘了收看呢。
因此我實在是很感謝有電視這個東西，否則還真不知道孤單老人的日子要怎麼過喔!
‘那就看看電視囉!’
我還是那句老話，所幸他也從來沒有異議。
‘是啊，看電視啊…我們現在這裡很熱…’
我乾爹也會主動找話題。
‘我知道啊，我們這裡相反，很冷呢…’
見他沒回應我繼續說，想再說點鼓勵的話，使這個對話結束在健康向上的氣氛裡，這是我多年來一貫的伎倆。
‘乾爹，那你就看看電視，不要想太多囉。我媽以前常說，心情好也是過一天，心情不好也是過一天，那又何必心情不好呢? ‘
‘對啊，對啊，’
我乾爹一如往常回應的很快，他真是個既獨立又明理的老人啊。
‘那就再見囉，等我十一月回來再來看你。’
‘好、好…’ 他說。
‘再見~~’ 我說。
‘再見~~’ 他說，然後緩緩地掛上電話。
‘乾爹!...乾爹!...’
我從澳洲打越洋電話給我住在淡水養老院的乾爹。
‘……………………..’
電話被接起來了，但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音。
‘乾爹我是小雯啦(其實已經是老雯了)，我從澳洲打電話來。'
我乾爹聽力還很好，沒有重聽，只是這兩年反應稍慢些，我耐心地等待他老人家回應。結果終於—
‘小雯呀，你從歐洲打來呀’
我乾爹腦筋很清楚，他知道我住澳洲，只是他總把澳說成歐，恐怕是湖南口音之故吧。
‘對呀，我從澳洲打的，今天七夕啊，祝您生日快樂!’
我乾爹是101年前七夕出生，老一輩都是用陰曆生日報戶口的。
‘對呀，今天七夕，謝謝。’
語調帶著稍微驚訝卻又開心的樣子。
‘您還好嗎? 現在有沒有天天走路了?’
我乾爹之前每天半夜三點就睡不著了，起床到老人院的庭院裡繞著建築物外圍慢慢走好幾圈，走到四五點回房卻也還沒到早餐時間，但肚子餓了，就把前一天早餐刻意留下隔日吃的饅頭拿出來吃。
‘沒有囉，現在沒辦法了，走不動了…’
言下之意頗為悵然。
‘沒關係，就不要到院子裡走，院內走廊走走就好了。'
我安慰他，因我知他在院內拄著拐杖還是可以走一些的，因為從他房間走到餐廳也有好一段距離，他還是照往常自己走。不像有些老人已必須由護工推著輪椅或由工作人員把飯送到房間裡。
‘身體還好吧?’
我不太敢問這個問題，但不問又不放心，因為總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卻也對否定的答案先做了心理準備。
‘這兩天好一點了…’
他有點吞吞吐吐地說。顯然前陣子並不好，是這兩天才轉好的，但他決定不跟我說，我也刻意不追問。
我乾爹是一個非常不喜歡打攪別人，而且也幾乎從不倚老賣老的人，雖然他最有資格這麼做。
自從少小離家後，便隻身一人闖蕩江湖，大江南北，什麼活兒沒幹過，什麼仗沒打過，什麼苦沒吃過，唯有怨天尤人這件事從沒做過。
民國39年隨部隊由金門來台後，碰到昔日的長官我父親，然後因協助我母親照顧襁褓中的我，母親遂把我給孤家寡人的他做乾女兒。因此我和我的家人，就成為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又因為六兄妹中只有我才是他的乾女兒，所以他和我的互動，比他與其他兄姊的互動多很多。
他四十歲前在大陸的生涯，從一開始的餐廳跑堂，然後做到廚師老闆，後來主要是從軍，先剿匪，再抗日，再剿匪。其中在對日作戰中，差點被日本人的砲彈炸死在池塘邊；而在對匪作戰中，則歷經多日的槍林彈雨，最後彈盡援絕後被俘，不過之後趁隙脫逃。
可嘆抗日初期曾在南京結過婚，妻子還懷了孕，卻因必須隨部隊打仗而離家，等抗戰勝利回去後，妻子岳母已不知去向，不知是早在南京大屠殺中已遭殺害，還是後來逃難流離不知所終，在當時通訊交通皆不發達的時代，遍尋不著的結果，也只得帶著空蕩的心情，繼續隨部隊往前邁進。
到台灣以後，漂泊慣了的他從軍中退伍，開始打零工維生。建築工人、礦工、三輪車夫、港務局的廚師…到榮總的工友，這麼多種勞苦功高的工作他都勇於承擔，全心任事，也都受到長官同事的肯定和嘉許，因為他的個性就是那麼任勞任怨，交辦的事項作的又好又快，從不知道推託懶惰為何物。
他的體型雖然瘦小，但體力卻十分強韌。
早從歷經廣西瘴癘的瘧疾、到與日、共軍的搏命交戰、從瑞芳礦區崩塌的活埋，到肺結核療養院全身紅腫的奔逃，能健康活到現在，我相信，靠的不只是運氣，也是體能，更是一顆單純堅毅的心。
‘沒辦法，人就是這樣，就是會老…’
我說，想到”老兵不死，只會凋零”這句話。
‘對啊，就是這樣…’
我乾爹答，但語氣帶著一點兒無奈，我必須再想辦法寬慰。
九十歲以後陸續被肺炎、膀胱炎、高血壓所困擾，所幸經治療和用藥後已將問題排除或控制，然而近年因攝護腺及周邊泌尿系統的老化所導致的小便不順，不是失禁漏尿，就是尿不出來，造成白天的頻跑廁所，和夜晚的睡眠中斷，睡眠品質變差，精神和情緒都受到負面影響。人變得更老和脆弱後，一向正向和豁達的他，近年來也會在遭遇病痛打擊時，開始發出幾句不想活的聲音了。不過，我們總是不斷地鼓舞他。
除了每周一次的卡拉0K，我乾爹日常最重要的活動就是看電視。他什麼節目都看，不管是新聞還是專題報導，是歌唱比賽還是連續劇，是國語還是台語，是古裝還是現代，他一律照單全收，毫不偏廢。體育節目更是他的最愛，從籃球、棒球、高爾夫球到撞球，他幾乎”無役不與”，對美國職籃(NBA)球員的如數家珍，對曾雅妮和柳幸美也是關注有加，每到有他們的重要賽事，還會特別打電話給我，叫我不要忘了收看呢。
因此我實在是很感謝有電視這個東西，否則還真不知道孤單老人的日子要怎麼過喔!
‘那就看看電視囉!’
我還是那句老話，所幸他也從來沒有異議。
‘是啊，看電視啊…我們現在這裡很熱…’
我乾爹也會主動找話題。
‘我知道啊，我們這裡相反，很冷呢…’
見他沒回應我繼續說，想再說點鼓勵的話，使這個對話結束在健康向上的氣氛裡，這是我多年來一貫的伎倆。
‘乾爹，那你就看看電視，不要想太多囉。我媽以前常說，心情好也是過一天，心情不好也是過一天，那又何必心情不好呢? ‘
‘對啊，對啊，’
我乾爹一如往常回應的很快，他真是個既獨立又明理的老人啊。
‘那就再見囉，等我十一月回來再來看你。’
‘好、好…’ 他說。
‘再見~~’ 我說。
‘再見~~’ 他說，然後緩緩地掛上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