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月 18, 2014 11:29 am
走出死亡的幽谷
--解讀村上春樹新作”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首先介紹故事大綱
本書主人翁多崎作在名古屋唸高中時，和藍仔、紅仔、黑妞和白妞(藍紅黑白是四人姓氏中包含的字，仔和妞是外號)四位同學結成五人團體，一起從事公益活動，形成非常情堅意固的友誼。但畢業後，只有作離開故鄉到東京唸大學，其他四人仍留在名古屋升學。
作大一放假仍回到名古屋與四人相聚，平常時間也有書信往來。但大二暑假回到名市時，卻被四人斷然拒絕往來(以通電話的方式)，並且沒有說明原因。作因此深受打擊，在此後的五個月裡天天想死，並在後來的十六年裡(從此未和那四人有連絡)，仍無法從這個打擊中恢復，只是將之掩埋在內心深處。
大學畢業後作一直在從事建造火車站的工作。這期間，除了工作場合的同事，作只交了一個朋友，名叫灰田。灰田提到他喜歡李斯特的鋼琴曲”巡禮之年”，正好也是作當年常聽白妞彈的。並且，灰田還對作講了一個他父親年輕時曾遇見一個名叫綠川的爵士鋼琴師的事情。這個綠川對灰田的父親提到有關色彩、才華以及以死亡交換空前美好的瀕死經驗的言論。
然後就是直到作三十六歲時(也就是被朋友斷交十六年後)，遇見了木元沙羅這位長他兩歲的女性朋友，鼓勵他去找那四位朋友，請他們告訴他拋棄他的原因。結果他就回去名市找這四人，但其中白妞已故(六年前被人殺害)，但另外三人都見著了，告知作是因為白妞說作強暴了她，所以他們只好拒絕他。作說他沒有強暴白妞，三人也說其實他們也不相信作會做這種事，但白妞非常激動地堅持是作，且描述的非常逼真，甚至還懷了孕，受傷非常的重，不依著她不是辦法，所以只好犧牲作，因為比起白妞，作比較堅強，應有能力承擔痛苦…
但三人，尤其是黑妞，見到遠從日本到芬蘭來找她的作時，不但深深向他道歉，並給作很大的肯定與支持，且在分手時勸他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沙羅，不要讓幸福被恐懼和無聊的自尊葬送。至於作和沙羅最後到底有沒有在一起，書末並沒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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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本書，正在感嘆此書寫出人類艱苦求生之大不易時，驚聞朋友的女兒跳樓自殺身亡，這下可真讓我感嘆哀戚，我們的周遭，幸福雖近，悲劇也不遠啊。
不是天災，就是人禍、車禍；不是癌症，就是憂鬱症、躁鬱症；變成和朋友享受下午茶的優閒時，也同時在哀悼遭逢不幸的親友。
很多人說看不懂村上春樹的書，我想是因為他寫的很多書，都用了一些不可思議的，超現實的人(比如說羊男、海驢、冰男，前二者有著動物的外貌，後者則似乎是由冰雕成的人)和事(綠色的怪獸從家庭主婦後院的泥土裡鑽出來；主人翁死後來到世界末日，那裏的人沒有影子也沒有感情…)來構成。
村上為什麼要創造出這些詭異的東西，穿插在現實人生裡?
我想村上認為，很多時候，人的心理和生理的複雜和莫測，自然環境的變遷和崩裂，其令人百思不解、難以接受的程度，似乎也只有他所創造出來的這些異形和荒誕，所堪比擬。
但這次村上卻決定用寫實的手法，來寫這本多崎作的故事，我想，他是想，不如這次我就老老實實地，把多崎作被朋友拋棄，被朋友否定這個超級痛苦的感覺，以及後來他如何在迷霧中尋找真相的過程，用我的一筆一劃，將它呈現出來吧。
在給讀者那麼多部充滿象徵和隱喻的超現實故事後，再次回到像”挪威的森林”那樣，給讀者一部較容易理解，可以拿來參考、對照自己人生的故事，應該也是不錯的貢獻。
以上我所謂”可供參考、對照的故事”，指的是多崎作被拋棄的經驗。雖然被朋友拋棄不是很多人都有的經驗，但被所愛的人拋棄卻是很多人都有的經驗，那份痛苦也很類似，這是我個人的看法。所以村上用這個題材來呈現他的筆功，以期得到共鳴，我認為他是很成功的。
情傷之苦
本書一開始，村上就用了很大的篇幅來描寫一個人被四個朋友一起斷然拒絕往來之後，那種一下子就變成死人似的痛苦，簡直深入、強烈的到了挖心掏肺的地步，我相信有類似經驗的讀者，會發出”終於有人幫我說出了我說不出來的痛苦”的感嘆；甚至，村上還用書的後半段，藍仔和多崎作的對話，進一步加強這種痛苦的難以言傳性：
(本文將從此處開始，用斜體字表示是村上的原文，但有些時候沒有連續性，僅為摘錄)
“嘿，作，你的外表改變相當多噢。…變瘦了，感覺精悍了。臉頰消瘦，眼神變得深沉銳利…”(藍仔說)“那是因為有將近半年，對死，對消滅自己的事，拼命認真地猛烈思考的結果，而且那些日子把自己的身心大大地改造過了，這些話作說不出口。這種事就算坦白說了，其中曾經有過的極端的心情恐怕連一半都傳達不了。如果那樣不如完全不說算了。”(作心理想)
這句”一半都傳達不了”的結語，告訴讀者：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領，情傷之苦的描述，仍是最難達成的任務。
自我認同
本書一開始就寫出，多崎作認為他的四個好朋友都各有他們的才能和特色，只有自己最平凡。而且四個朋友的姓氏都帶有色彩，只有他沒有，這點也確實地證明了自己是個無趣的人。本書中段，村上又藉由藍仔的口，說出藍仔他們都認為作是五個人中最英俊、教養良好、給人安定感的人；然而作自己卻認為自己是一個缺乏色彩、個性空洞、沒有特別的缺點，也沒有特別的優點的人。是五人團隊中最平凡的一個。
看到這部分，我了解村上在影射很多尚未能找到自我價值的人，說出他們的心聲。這些人不但忽略了自己的優點，還把自己的缺點放大。甚至連那些沒有實質影響的符號性的東西，都拿來貶低自己。姓氏中沒有帶著色彩的字，竟然也能成為自己缺乏情趣的證據。
早在”東京奇譚集”裡的”品川猴”的故事，村上已經用名牌(學校宿舍門口的姓名牌)被猴子偷走後，自此忘記自己的名字的女孩來象徵，人類對標籤根深蒂固的倚賴。這次在多崎作裡，更利用色彩這個符號，來顯示人們在追尋自我的過程中，真是自設了重重的關卡。
動物和夢
我歸納村上對潛意識的書寫方法有二：動物和夢。
精神醫學上說，人自出生受教育後慢慢被社會化，一些原始的生理和心理衝動，不被社會規範和禮教所允許，只好壓抑在內心深處，形成醫學上所謂的潛意識。
但動物不是人類，牠們公開的大小便和交配，毫不遮掩其天生的動物行為，故而很容易被作家拿來象徵人的潛意識，這是我的猜想。
雖然村上說他創作羊男，沒有任何象徵意味，不過，將海驢、綠色的獸和獨角獸安排在故事中，要說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實在也不太說得過去； 我是認為，這些動物多少代表著某些人的潛意識，不能以人的行為出現，只好變形成獸，讓公眾看到，潛意識是存在的，只是他的外貌和言行，與他的主人可以完全不同。
而”夢”，更是潛意識的重要出口。
村上利用多崎作夢到他和白妞做愛，來表現出在作的潛意識裡，他和白妞或許真的曾經交合，甚至還殺了她；相對的，讀者也會想，白妞是否也做過和作做愛的夢，故一口咬定強暴她的人就是作?
有時候，夢是那麼的真，真到懷疑自己是不是夢遊了，跑出去做了那些白天不敢去做，潛意識裡卻想做的事。村上在本書中，非常用力去描寫多崎作這個夢，想來就是要讓這個春夢的強度，強到讓多崎作自己都懷疑這夢即使非真，也有真的成分。
性壓抑
大家都知道”性”在人生中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人們的性觀念、態度和行為，左右著他們在愛情、婚姻，甚至生死存亡上的作為。在這本書裡，白妞精神出岔的原因，我認為村上把它和性做了很深的連結。比如對白妞非常了解的黑妞告訴作說，白妞對性非常厭惡(儘管她的父親是婦產科醫生)，甚至可以說是恐懼感，她倆無話不談，唯有對性的事情幾乎沒有談過，一遇到這種事白妞就會立刻改變話題。
至於白妞到底是被誰強暴，然後懷孕，後來又是被誰勒死，書中只給了事發後警方對現場的描述，且在找不到嫌疑犯的情況下結束了搜索。網路上有人說，村上會把這本多崎作當作首部曲，將來還會寫兩部續集，成為三部曲，但我未聽聞村上對此說法有否回應。在強暴犯和殺人犯都未見蹤影的本書，續集的出現當然是可能的，我想。
斷交的理由
雖然藍紅黑三人都不覺得強暴白的會是作，但三人都給了作他們為何還是決定順著白妞的意思，和作斷交的理由。
我把他們三人給的理由摘錄如下：
(藍仔說)：
”白妞非常激動、混亂，那樣下去不知會發生什麼。…。她既然說的那麼清楚了，其中應該含有某種程度的真實。這樣想。…。…不知道該相信誰才好。…在那中間黑妞首先站到白妞那邊。她接受了白妞的要求，希望和你暫時切斷關係。不是我在找藉口，不過紅仔和我可以說是被形勢所逼，只好順從那個要求。”
(紅仔說)：
”…不是我在辯解，當時非那樣不可。白妞的話非常逼真。那不是演技。她真的受傷了。那裏有真正的痛，留了真正的血。無論是什麼形式也好，當時的氣氛完全沒有懷疑的餘地。不過在把你切斷後，時間經過越久，我們就越搞不清楚了。”
(紅仔又對作說)：
”…你去到東京，其他四個人留在名古屋。…你在新的土地上有了新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們呢，必須在名古屋這個城市相依為命的繼續活下去。”
“把變成外人的我切掉，比切掉白妞實際。是這個意思嗎?”(作回說)
紅仔沒有回答這個，嘆了一個又淺又長的氣。”試想起來，我們五個人之中你可能是精神最強悍的一個。看起來雖然溫文儒雅，但出乎意料之外喲。留下來的我們，沒有出去外面的勇氣。…”
(黑妞則除了對作說白妞對性的厭惡、排斥心理外，還說)：
”不過，以我來說首先必須讓柚子(白妞另名)恢復正常才行。在那個時間點，那是對我來說的最優先事項。那孩子正面臨可能失去生命的嚴重問題，需要我幫忙。只能讓你一個人在暗夜的海裡自己游上岸。而且我想如果是你的話應該可以辦得到。你具有那樣的強度。”
綜合以上三個人的說法，我把它們扼要解讀如下：
蘭仔和紅仔都覺得當時的情形是—“形勢比人強”。
白妞雖弱，但弱的激烈堅決，她的篤定變成一股強勢，在這樣澎湃、歇斯底里的形勢下，在場的個人就算不完全相信，也被披靡折服了。
而當黑妞倒向白妞一邊後，本來就沒有什麼主意的藍紅二人，就更不可能展現”獨排眾議”的能力了。村上在此影射出，在群體社會中，形勢的塑造和團隊的力量，常是致勝的關鍵。
另外，紅仔和黑妞都說，比較起白妞，多崎作有能力擔負這個逆境，基於先救弱者的考量下，只好犧牲了作。
此點我認為村上是為了要點出，同情弱者的現象是人之常情，但相對而強的那個人，往往也不是人們以為的那麼強，作難過的長達半年像個死人，若藍紅黑知道作會那麼痛苦，是不是會一方面善意的謊言同意白妞與作斷交，一方面在調查清楚前，保持中立甚至相信作呢?
可惜村上知道，人類社會就是會發生這種不理智的事情，有理也說不清，或是有能力再上訴前已經被擊潰。
才華、身體彩光、直觀
村上讓紅仔和綠川都提到才華這件事。紅仔對作說，白妞不滿意自己的鋼琴造詣，無論怎麼努力練習，都無法達到自己要求的水準。這種壓力對個性認真又內向的白妞是很大的，可能和後來精神漸漸開始失常有關。紅仔又說，才華這東西和容器一樣，無論多麼努力，那尺寸都不太會改變。而且超過一定量的水是裝不進去的。
綠川則說，才華這東西是由肉體和意識的強韌集中的支持下，才能發揮作用的。只要腦漿的某個地方螺絲鬆掉，或肉體的什麼地方結線嘣一下斷掉，集中力就會像黎明的露水般消失掉。人的肉體就是這麼脆弱。這麼不可靠的才華，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綠川還說，每一個人都擁有所謂自己的顏色，沿著身體的輪廓浮出淡淡的光…。而人不是與生俱來就能看見那光，而是以死為代價而交換來的根本資格，而這資格也可以移轉到某些帶著特定彩色光暈的人。
不過，綠川並不想把這資格轉出去，而寧願約定去死以換取另一種更難得的經驗。他說那經驗的可貴在於可以擴大你的知覺本身。可以推開赫胥黎所說的”知覺之門”。然後知覺會變成毫不混淆的純粹的東西。就像雲霧散去，一切變明朗了一樣。你可以開始俯瞰平常所見不到的情景。一旦看到那真實的情景後，過去自己所活過的世界看起來就顯得平板了。
一切都融合為一。你離開肉體框架，變成所謂形而上的存在。你成為直觀。…你會覺悟到自己過去的人生是如何的淺薄而缺乏深度。心想為什麼以前能夠忍受這樣的人生呢? 不禁戰慄。
村上藉綠川之口所謂的知覺被開啟，獲得直觀的這種經驗，據我對這類主題的粗淺認識，有可能和死而復生者所謂的”瀕死經驗”，或一些得道高人所謂的”悟道”經驗類似。因為不管是瀕死或悟道的經驗，據描述都是”光亮、純粹、喜悅…”這些”極度超凡”的感覺。
綜觀以上村上在這些段落對直觀和才華的敘述，不免讓我推論白妞的精神失常，和放棄永遠追不到，事實上也很虛幻的才華，以及以死亡交換直觀有關。當然，我這樣推測並無直接而具體的根據，純粹是瞎掰出來的連結；但你若去問每次都說沒什麼原因的村上本人，恐怕百分之九十九也不會得到答案。
我只能說，把一些奇奇怪怪的概念放進書中，讓讀者的腦子轉來轉去，思前想後，是村上最拿手、讀者如我也自願買單的動腦遊戲吧。要不，看看續集中會不會給個答案呢?
傷和傷的深深結合
黑妞對作述說白妞經歷被強暴、流產、休學、厭食症後，最終還是被人勒死的遭遇，低聲地說，白妞被惡靈附身了。只能這樣想，否則很多事情都無法解釋。黑妞所受的衝擊，即便是十六年後的現在，仍舊使她顫抖。
惠理(黑妞學名)深深嘆了一口氣，注視著放在桌上自己的雙手。那雙手連眼睛都看得出正激烈地顫抖。作的視線從那雙手移開，往搖擺的窗簾之間望向窗外。屋裡沉默的降臨令人窒息，充滿深深的哀愁。那無言的傷感，彷彿刮削著地表，形成深湖的古代冰河那樣，沉重、孤獨。
然後他們播放白妞常彈的，李斯特的巡禮之年，單手輕輕彈出單音的簡單主題。…曲集從”第一年—瑞士”移到”第二年—義大利”。
…在靈魂的最底部多崎作理解了。人心和人心不只是因調和而結合的。反倒是以傷和傷而深深結合。以痛和痛，以脆弱和脆弱，互相聯繫的。沒有不包含悲痛吶喊的平靜，沒有地面未流過血的赦免。沒有不歷經痛切喪失的包容。
以上這幾些話，我想村上是在替那些心靈受創的人們代言。曾在新聞報導中得知，有些受創者最後原諒了施創者，因為他們覺得施創者的靈魂是被惡靈佔據，處於生病的狀態；又或者，村上只是單純地想替那些受創者代言，受創者與受創者之間，因遭遇相同而比和他人有更深的心靈結合。
無論如何，我覺得這段文字深刻到極點，令我極為震撼。
最終章
因為黑妞鼓勵作，可別為了害怕和無聊的自尊心，而失去重要的人。因此當作回到日本，就誠懇地告訴沙羅他真心的喜歡她，也向沙羅確定她是否還有別的男朋友，問沙羅能否明白告訴他她的心意，因為他在人際關係方面，過去已受過幾次傷了。沙羅回答說她也喜歡作，且沒有否認她有別的男朋友，但她跟作講三天後再回答作的問題。
在這三天期間，作想了很多事，想到白妞，想到車站進進出出的人們，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沙羅篩選掉…。
無論如何如果明天，沙羅沒有選我的話，我大概真的會死，他想。現實上的死，或比喻性的死，無論哪邊都沒有什麼兩樣。不過這次我可能真的，確實會斷氣。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完全失去色彩，從這個世界悄悄退場下去。…。…
沒什麼不得了的，他說給自己聽。這是過去發生過幾次但沒結果的事，這次實際發生也不奇怪。只是物理上的現象而已。
…
他的心在需要沙羅。像這樣打心裡需要誰，是多麼美好的事啊。作強烈的確實感覺到這件事。非常久沒有這樣了。或許這是第一次。當然不是一切都美好。同時胸部會疼痛，呼吸會困難，會害怕，會有黑暗的來回搖擺。但連那樣的難過，現在都變成愛惜的重要部分了。他不想失去現在自己所懷有的心情。一旦失去的話，可能永遠無法再遇到這溫暖了。如果要失去那個，還不如失去自己更好。
…
全書就在沒有告知讀者，沙羅後來到底有沒有選擇多崎作之下結束。
為什麼做這樣的收尾，我的看法是，村上認為，沙羅有沒有選擇多崎作，不是以本書的篇幅所需要交代的；多崎作在未知的狀況下，心裡是如何預備的，才是村上應該要轉達給讀者的義務，而就這點而言，村上已經在本書最後幾頁作了交代，也就是我上段用斜體字摘錄的部分。
我也曾試著解讀這一段落，想把它歸納出一個扼要的結論，但卻徒勞無功；為什麼前面那些篇章我都還能試著做些解讀，到了最後卻未能克竟全功，我想，這就是村上的風格吧，因為他會說，他也不知道啊，因為這就是人生啊。
--解讀村上春樹新作”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首先介紹故事大綱
本書主人翁多崎作在名古屋唸高中時，和藍仔、紅仔、黑妞和白妞(藍紅黑白是四人姓氏中包含的字，仔和妞是外號)四位同學結成五人團體，一起從事公益活動，形成非常情堅意固的友誼。但畢業後，只有作離開故鄉到東京唸大學，其他四人仍留在名古屋升學。
作大一放假仍回到名古屋與四人相聚，平常時間也有書信往來。但大二暑假回到名市時，卻被四人斷然拒絕往來(以通電話的方式)，並且沒有說明原因。作因此深受打擊，在此後的五個月裡天天想死，並在後來的十六年裡(從此未和那四人有連絡)，仍無法從這個打擊中恢復，只是將之掩埋在內心深處。
大學畢業後作一直在從事建造火車站的工作。這期間，除了工作場合的同事，作只交了一個朋友，名叫灰田。灰田提到他喜歡李斯特的鋼琴曲”巡禮之年”，正好也是作當年常聽白妞彈的。並且，灰田還對作講了一個他父親年輕時曾遇見一個名叫綠川的爵士鋼琴師的事情。這個綠川對灰田的父親提到有關色彩、才華以及以死亡交換空前美好的瀕死經驗的言論。
然後就是直到作三十六歲時(也就是被朋友斷交十六年後)，遇見了木元沙羅這位長他兩歲的女性朋友，鼓勵他去找那四位朋友，請他們告訴他拋棄他的原因。結果他就回去名市找這四人，但其中白妞已故(六年前被人殺害)，但另外三人都見著了，告知作是因為白妞說作強暴了她，所以他們只好拒絕他。作說他沒有強暴白妞，三人也說其實他們也不相信作會做這種事，但白妞非常激動地堅持是作，且描述的非常逼真，甚至還懷了孕，受傷非常的重，不依著她不是辦法，所以只好犧牲作，因為比起白妞，作比較堅強，應有能力承擔痛苦…
但三人，尤其是黑妞，見到遠從日本到芬蘭來找她的作時，不但深深向他道歉，並給作很大的肯定與支持，且在分手時勸他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沙羅，不要讓幸福被恐懼和無聊的自尊葬送。至於作和沙羅最後到底有沒有在一起，書末並沒有交代。
xxxxxxxxxxx
看完這本書，正在感嘆此書寫出人類艱苦求生之大不易時，驚聞朋友的女兒跳樓自殺身亡，這下可真讓我感嘆哀戚，我們的周遭，幸福雖近，悲劇也不遠啊。
不是天災，就是人禍、車禍；不是癌症，就是憂鬱症、躁鬱症；變成和朋友享受下午茶的優閒時，也同時在哀悼遭逢不幸的親友。
很多人說看不懂村上春樹的書，我想是因為他寫的很多書，都用了一些不可思議的，超現實的人(比如說羊男、海驢、冰男，前二者有著動物的外貌，後者則似乎是由冰雕成的人)和事(綠色的怪獸從家庭主婦後院的泥土裡鑽出來；主人翁死後來到世界末日，那裏的人沒有影子也沒有感情…)來構成。
村上為什麼要創造出這些詭異的東西，穿插在現實人生裡?
我想村上認為，很多時候，人的心理和生理的複雜和莫測，自然環境的變遷和崩裂，其令人百思不解、難以接受的程度，似乎也只有他所創造出來的這些異形和荒誕，所堪比擬。
但這次村上卻決定用寫實的手法，來寫這本多崎作的故事，我想，他是想，不如這次我就老老實實地，把多崎作被朋友拋棄，被朋友否定這個超級痛苦的感覺，以及後來他如何在迷霧中尋找真相的過程，用我的一筆一劃，將它呈現出來吧。
在給讀者那麼多部充滿象徵和隱喻的超現實故事後，再次回到像”挪威的森林”那樣，給讀者一部較容易理解，可以拿來參考、對照自己人生的故事，應該也是不錯的貢獻。
以上我所謂”可供參考、對照的故事”，指的是多崎作被拋棄的經驗。雖然被朋友拋棄不是很多人都有的經驗，但被所愛的人拋棄卻是很多人都有的經驗，那份痛苦也很類似，這是我個人的看法。所以村上用這個題材來呈現他的筆功，以期得到共鳴，我認為他是很成功的。
情傷之苦
本書一開始，村上就用了很大的篇幅來描寫一個人被四個朋友一起斷然拒絕往來之後，那種一下子就變成死人似的痛苦，簡直深入、強烈的到了挖心掏肺的地步，我相信有類似經驗的讀者，會發出”終於有人幫我說出了我說不出來的痛苦”的感嘆；甚至，村上還用書的後半段，藍仔和多崎作的對話，進一步加強這種痛苦的難以言傳性：
(本文將從此處開始，用斜體字表示是村上的原文，但有些時候沒有連續性，僅為摘錄)
“嘿，作，你的外表改變相當多噢。…變瘦了，感覺精悍了。臉頰消瘦，眼神變得深沉銳利…”(藍仔說)“那是因為有將近半年，對死，對消滅自己的事，拼命認真地猛烈思考的結果，而且那些日子把自己的身心大大地改造過了，這些話作說不出口。這種事就算坦白說了，其中曾經有過的極端的心情恐怕連一半都傳達不了。如果那樣不如完全不說算了。”(作心理想)
這句”一半都傳達不了”的結語，告訴讀者：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領，情傷之苦的描述，仍是最難達成的任務。
自我認同
本書一開始就寫出，多崎作認為他的四個好朋友都各有他們的才能和特色，只有自己最平凡。而且四個朋友的姓氏都帶有色彩，只有他沒有，這點也確實地證明了自己是個無趣的人。本書中段，村上又藉由藍仔的口，說出藍仔他們都認為作是五個人中最英俊、教養良好、給人安定感的人；然而作自己卻認為自己是一個缺乏色彩、個性空洞、沒有特別的缺點，也沒有特別的優點的人。是五人團隊中最平凡的一個。
看到這部分，我了解村上在影射很多尚未能找到自我價值的人，說出他們的心聲。這些人不但忽略了自己的優點，還把自己的缺點放大。甚至連那些沒有實質影響的符號性的東西，都拿來貶低自己。姓氏中沒有帶著色彩的字，竟然也能成為自己缺乏情趣的證據。
早在”東京奇譚集”裡的”品川猴”的故事，村上已經用名牌(學校宿舍門口的姓名牌)被猴子偷走後，自此忘記自己的名字的女孩來象徵，人類對標籤根深蒂固的倚賴。這次在多崎作裡，更利用色彩這個符號，來顯示人們在追尋自我的過程中，真是自設了重重的關卡。
動物和夢
我歸納村上對潛意識的書寫方法有二：動物和夢。
精神醫學上說，人自出生受教育後慢慢被社會化，一些原始的生理和心理衝動，不被社會規範和禮教所允許，只好壓抑在內心深處，形成醫學上所謂的潛意識。
但動物不是人類，牠們公開的大小便和交配，毫不遮掩其天生的動物行為，故而很容易被作家拿來象徵人的潛意識，這是我的猜想。
雖然村上說他創作羊男，沒有任何象徵意味，不過，將海驢、綠色的獸和獨角獸安排在故事中，要說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實在也不太說得過去； 我是認為，這些動物多少代表著某些人的潛意識，不能以人的行為出現，只好變形成獸，讓公眾看到，潛意識是存在的，只是他的外貌和言行，與他的主人可以完全不同。
而”夢”，更是潛意識的重要出口。
村上利用多崎作夢到他和白妞做愛，來表現出在作的潛意識裡，他和白妞或許真的曾經交合，甚至還殺了她；相對的，讀者也會想，白妞是否也做過和作做愛的夢，故一口咬定強暴她的人就是作?
有時候，夢是那麼的真，真到懷疑自己是不是夢遊了，跑出去做了那些白天不敢去做，潛意識裡卻想做的事。村上在本書中，非常用力去描寫多崎作這個夢，想來就是要讓這個春夢的強度，強到讓多崎作自己都懷疑這夢即使非真，也有真的成分。
性壓抑
大家都知道”性”在人生中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人們的性觀念、態度和行為，左右著他們在愛情、婚姻，甚至生死存亡上的作為。在這本書裡，白妞精神出岔的原因，我認為村上把它和性做了很深的連結。比如對白妞非常了解的黑妞告訴作說，白妞對性非常厭惡(儘管她的父親是婦產科醫生)，甚至可以說是恐懼感，她倆無話不談，唯有對性的事情幾乎沒有談過，一遇到這種事白妞就會立刻改變話題。
至於白妞到底是被誰強暴，然後懷孕，後來又是被誰勒死，書中只給了事發後警方對現場的描述，且在找不到嫌疑犯的情況下結束了搜索。網路上有人說，村上會把這本多崎作當作首部曲，將來還會寫兩部續集，成為三部曲，但我未聽聞村上對此說法有否回應。在強暴犯和殺人犯都未見蹤影的本書，續集的出現當然是可能的，我想。
斷交的理由
雖然藍紅黑三人都不覺得強暴白的會是作，但三人都給了作他們為何還是決定順著白妞的意思，和作斷交的理由。
我把他們三人給的理由摘錄如下：
(藍仔說)：
”白妞非常激動、混亂，那樣下去不知會發生什麼。…。她既然說的那麼清楚了，其中應該含有某種程度的真實。這樣想。…。…不知道該相信誰才好。…在那中間黑妞首先站到白妞那邊。她接受了白妞的要求，希望和你暫時切斷關係。不是我在找藉口，不過紅仔和我可以說是被形勢所逼，只好順從那個要求。”
(紅仔說)：
”…不是我在辯解，當時非那樣不可。白妞的話非常逼真。那不是演技。她真的受傷了。那裏有真正的痛，留了真正的血。無論是什麼形式也好，當時的氣氛完全沒有懷疑的餘地。不過在把你切斷後，時間經過越久，我們就越搞不清楚了。”
(紅仔又對作說)：
”…你去到東京，其他四個人留在名古屋。…你在新的土地上有了新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們呢，必須在名古屋這個城市相依為命的繼續活下去。”
“把變成外人的我切掉，比切掉白妞實際。是這個意思嗎?”(作回說)
紅仔沒有回答這個，嘆了一個又淺又長的氣。”試想起來，我們五個人之中你可能是精神最強悍的一個。看起來雖然溫文儒雅，但出乎意料之外喲。留下來的我們，沒有出去外面的勇氣。…”
(黑妞則除了對作說白妞對性的厭惡、排斥心理外，還說)：
”不過，以我來說首先必須讓柚子(白妞另名)恢復正常才行。在那個時間點，那是對我來說的最優先事項。那孩子正面臨可能失去生命的嚴重問題，需要我幫忙。只能讓你一個人在暗夜的海裡自己游上岸。而且我想如果是你的話應該可以辦得到。你具有那樣的強度。”
綜合以上三個人的說法，我把它們扼要解讀如下：
蘭仔和紅仔都覺得當時的情形是—“形勢比人強”。
白妞雖弱，但弱的激烈堅決，她的篤定變成一股強勢，在這樣澎湃、歇斯底里的形勢下，在場的個人就算不完全相信，也被披靡折服了。
而當黑妞倒向白妞一邊後，本來就沒有什麼主意的藍紅二人，就更不可能展現”獨排眾議”的能力了。村上在此影射出，在群體社會中，形勢的塑造和團隊的力量，常是致勝的關鍵。
另外，紅仔和黑妞都說，比較起白妞，多崎作有能力擔負這個逆境，基於先救弱者的考量下，只好犧牲了作。
此點我認為村上是為了要點出，同情弱者的現象是人之常情，但相對而強的那個人，往往也不是人們以為的那麼強，作難過的長達半年像個死人，若藍紅黑知道作會那麼痛苦，是不是會一方面善意的謊言同意白妞與作斷交，一方面在調查清楚前，保持中立甚至相信作呢?
可惜村上知道，人類社會就是會發生這種不理智的事情，有理也說不清，或是有能力再上訴前已經被擊潰。
才華、身體彩光、直觀
村上讓紅仔和綠川都提到才華這件事。紅仔對作說，白妞不滿意自己的鋼琴造詣，無論怎麼努力練習，都無法達到自己要求的水準。這種壓力對個性認真又內向的白妞是很大的，可能和後來精神漸漸開始失常有關。紅仔又說，才華這東西和容器一樣，無論多麼努力，那尺寸都不太會改變。而且超過一定量的水是裝不進去的。
綠川則說，才華這東西是由肉體和意識的強韌集中的支持下，才能發揮作用的。只要腦漿的某個地方螺絲鬆掉，或肉體的什麼地方結線嘣一下斷掉，集中力就會像黎明的露水般消失掉。人的肉體就是這麼脆弱。這麼不可靠的才華，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綠川還說，每一個人都擁有所謂自己的顏色，沿著身體的輪廓浮出淡淡的光…。而人不是與生俱來就能看見那光，而是以死為代價而交換來的根本資格，而這資格也可以移轉到某些帶著特定彩色光暈的人。
不過，綠川並不想把這資格轉出去，而寧願約定去死以換取另一種更難得的經驗。他說那經驗的可貴在於可以擴大你的知覺本身。可以推開赫胥黎所說的”知覺之門”。然後知覺會變成毫不混淆的純粹的東西。就像雲霧散去，一切變明朗了一樣。你可以開始俯瞰平常所見不到的情景。一旦看到那真實的情景後，過去自己所活過的世界看起來就顯得平板了。
一切都融合為一。你離開肉體框架，變成所謂形而上的存在。你成為直觀。…你會覺悟到自己過去的人生是如何的淺薄而缺乏深度。心想為什麼以前能夠忍受這樣的人生呢? 不禁戰慄。
村上藉綠川之口所謂的知覺被開啟，獲得直觀的這種經驗，據我對這類主題的粗淺認識，有可能和死而復生者所謂的”瀕死經驗”，或一些得道高人所謂的”悟道”經驗類似。因為不管是瀕死或悟道的經驗，據描述都是”光亮、純粹、喜悅…”這些”極度超凡”的感覺。
綜觀以上村上在這些段落對直觀和才華的敘述，不免讓我推論白妞的精神失常，和放棄永遠追不到，事實上也很虛幻的才華，以及以死亡交換直觀有關。當然，我這樣推測並無直接而具體的根據，純粹是瞎掰出來的連結；但你若去問每次都說沒什麼原因的村上本人，恐怕百分之九十九也不會得到答案。
我只能說，把一些奇奇怪怪的概念放進書中，讓讀者的腦子轉來轉去，思前想後，是村上最拿手、讀者如我也自願買單的動腦遊戲吧。要不，看看續集中會不會給個答案呢?
傷和傷的深深結合
黑妞對作述說白妞經歷被強暴、流產、休學、厭食症後，最終還是被人勒死的遭遇，低聲地說，白妞被惡靈附身了。只能這樣想，否則很多事情都無法解釋。黑妞所受的衝擊，即便是十六年後的現在，仍舊使她顫抖。
惠理(黑妞學名)深深嘆了一口氣，注視著放在桌上自己的雙手。那雙手連眼睛都看得出正激烈地顫抖。作的視線從那雙手移開，往搖擺的窗簾之間望向窗外。屋裡沉默的降臨令人窒息，充滿深深的哀愁。那無言的傷感，彷彿刮削著地表，形成深湖的古代冰河那樣，沉重、孤獨。
然後他們播放白妞常彈的，李斯特的巡禮之年，單手輕輕彈出單音的簡單主題。…曲集從”第一年—瑞士”移到”第二年—義大利”。
…在靈魂的最底部多崎作理解了。人心和人心不只是因調和而結合的。反倒是以傷和傷而深深結合。以痛和痛，以脆弱和脆弱，互相聯繫的。沒有不包含悲痛吶喊的平靜，沒有地面未流過血的赦免。沒有不歷經痛切喪失的包容。
以上這幾些話，我想村上是在替那些心靈受創的人們代言。曾在新聞報導中得知，有些受創者最後原諒了施創者，因為他們覺得施創者的靈魂是被惡靈佔據，處於生病的狀態；又或者，村上只是單純地想替那些受創者代言，受創者與受創者之間，因遭遇相同而比和他人有更深的心靈結合。
無論如何，我覺得這段文字深刻到極點，令我極為震撼。
最終章
因為黑妞鼓勵作，可別為了害怕和無聊的自尊心，而失去重要的人。因此當作回到日本，就誠懇地告訴沙羅他真心的喜歡她，也向沙羅確定她是否還有別的男朋友，問沙羅能否明白告訴他她的心意，因為他在人際關係方面，過去已受過幾次傷了。沙羅回答說她也喜歡作，且沒有否認她有別的男朋友，但她跟作講三天後再回答作的問題。
在這三天期間，作想了很多事，想到白妞，想到車站進進出出的人們，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沙羅篩選掉…。
無論如何如果明天，沙羅沒有選我的話，我大概真的會死，他想。現實上的死，或比喻性的死，無論哪邊都沒有什麼兩樣。不過這次我可能真的，確實會斷氣。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完全失去色彩，從這個世界悄悄退場下去。…。…
沒什麼不得了的，他說給自己聽。這是過去發生過幾次但沒結果的事，這次實際發生也不奇怪。只是物理上的現象而已。
…
他的心在需要沙羅。像這樣打心裡需要誰，是多麼美好的事啊。作強烈的確實感覺到這件事。非常久沒有這樣了。或許這是第一次。當然不是一切都美好。同時胸部會疼痛，呼吸會困難，會害怕，會有黑暗的來回搖擺。但連那樣的難過，現在都變成愛惜的重要部分了。他不想失去現在自己所懷有的心情。一旦失去的話，可能永遠無法再遇到這溫暖了。如果要失去那個，還不如失去自己更好。
…
全書就在沒有告知讀者，沙羅後來到底有沒有選擇多崎作之下結束。
為什麼做這樣的收尾，我的看法是，村上認為，沙羅有沒有選擇多崎作，不是以本書的篇幅所需要交代的；多崎作在未知的狀況下，心裡是如何預備的，才是村上應該要轉達給讀者的義務，而就這點而言，村上已經在本書最後幾頁作了交代，也就是我上段用斜體字摘錄的部分。
我也曾試著解讀這一段落，想把它歸納出一個扼要的結論，但卻徒勞無功；為什麼前面那些篇章我都還能試著做些解讀，到了最後卻未能克竟全功，我想，這就是村上的風格吧，因為他會說，他也不知道啊，因為這就是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