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天色迅速闇了下來。
許是他離開之後,我們的青春開始變格的。
關於青春期純淨無垢的天空,關於淚水的溫度、春雨般柔軟細密的焦慮與絮語,關於綰不住的流逝與其後的滄桑,關於後設,吊詭的統合與分歧,可不可能,無一絲陰霾?
每個人心中,總有段永恆不朽的少年歲月,天光流霞是定格的,無邪的巷口沒有盡頭,連樹翳的縫隙微光都溫熱地呼吸,無意間經過,一小簇一小簇若有似無的斑斕比酒釀更甜燦。一如嫩葉拂光,幼鯨渴望海洋,懵懂的孩子甫睡醒揉揉眼索求擁抱,那時我們需要一種尚未被命名的愛,非關愛情也不是親情,甚或並不自知,只是有一天發現,未眠的夜總有個位置留給久遠以前的懷想,一寸朦朧的身影,片段未譜成的歌謠,或者甜美零碎的妝飾小物,醒來再留給清晨。
青春焦慮可短可長。有時我們需要倒退的本能,把自己還原成天真的生手。
儘管晚熟。
妙在五專畢業那個夏季才學會騎腳踏車,亮晃晃的午後騎來巷口找我,取了東西後旋身,白皙後頸上垂動的長辮輕俏得像小女孩彈琴,我誇張地為她的好騎藝拍手叫好,她嬌哼一聲揚長而去,繼續讀她重考插大的參考書,我呢,可能午睡或看日劇吧,忘了。
白天,一起吃牛奶冰的老店總是不開燈。吃完走去旁邊市場樓上的圖書館念書,津津蘆筍汁和孔雀捲心餅就擱桌上,呼,白晝令人懶。想來我跟妙的少女花影是典型到近乎好笑的,愛戀牛奶冰、長髮長裙、古典音樂,偶爾拍一系列當時流行的藝術照,平常還喜歡花哨故作素雅地去台大椰林大道,用舊式傻瓜相機輪流幫對方拍獨照,甚至手彎抱著桂冠出版的藍皮精裝紅樓夢,一整個青春到徹底。泡沫紅茶風行的時代,公館接近三總的轉角口開過一間平價咖啡館,三十五元一杯,空間敞亮不俗,很多年我們沒事都愛窩在那聊天看書,還有每週下午兩小時,點杯咖啡上美語課。
我們的美語課堂輕鬆快樂,上課方式就是跟外籍老師Joe用癟腳、結巴甚至只有單字拼湊的英文聊天。通常我們先到,幫Joe點卡布奇諾,他若是遲了,可得當心咖啡上層的奶泡被我們用小湯匙東一口吸一口挖了吃掉。土裡土氣的年代,這種牛奶咖啡光是色澤就鮮甜誘人,本來想說吃一點就好……「真好吃。」驚嘆著,湯匙停不下來,沒多久呢,「吃光了耶?怎麼辦?」挨延互推一番,由妥協的那方靦腆憨笑端去櫃檯。
「可不可以再幫我們加一點牛奶?……唔,是泡泡的那種。」要說是青春無敵也好,或者是人家不跟小孩子計較,瘦小慈祥的中年店員微笑著給我們。當然,經過這樣一攪和,再生的卡布奇諾醜了點難免。
Joe大踏步而來,用我們熟悉親愛的樣子打招呼坐下,未察有異,我們暗中交換得逞的眼色,或許還嘿嘿笑了。
Joe當年三十三歲,微絡腮鬍,高個頭,一百三十六公斤,博聞,好廚藝,堂而皇之地喜歡美女和性愛,既酷又豪爽,笑起來略帶莫名憂鬱,說話卻很大聲,事事有主張,而且非黑即白,理直氣壯,毫不退讓——在我們眼中,這樣的他,是我們所憧憬的無懼。
( 至於,他眼中那絲落寞……)
前中年期的美國籍男子,兩個傻呼呼的丫頭。離過婚,留下兩個學齡期女兒來台教書的他;讀專科,徘徊著要考插大還是要就業的我們。我們的相處除了上課,也會約出來吃飯看電影,或者去Joe家裡燒烤、吃他烹廚的美式大餐,我們最喜歡他烤的濃稠金黃起士玉米片。
(今年,我為厭食症痛苦不堪,Joe在MSN上說他想為我做大餐,我立刻就想到這道菜。)
有時我們上課,Joe的單鳳眼美貌女友Cristina也跟著來,安靜坐在隔壁桌畫服裝設計圖。妙很久以後才告訴我,她曾懵懂地嚮慕過
Joe,並為Cristina的出現而微微惆悵。
然而,關於青春,惆悵也是一席暖夢,正如我們在萬年地下樓吃冰,感嘆道:「再□年,我們就二十五歲了欸……」未經風霜的囈語是一串若大若小斑斕剔透的彩色泡泡,連消失的姿態都像童話的小美人魚,海上明月輝光依舊,空氣稀薄冷冽。無論如何,到了夜晚就好好睡吧,反正朝陽依然會為我們攀升,無論其中有些什麼沉默地死去重生。
那些年,馬路轉角口的咖啡廳,尋常的多年的美語課。年輕生命的轉角口,裙襬微掀時驚呼灑落的熠涼雨光。時間之瞬忽生出藤蔓,Joe壯沃的身軀生出樹幹,一如每個人心中都有個原鄉,都需要一個君父的城邦,妙跟我漸漸習慣了什麼事都要問他意見,不管他說什麼,我們都聽得好認真,彷彿懂了些什麼,走出去卻一樣困惑,正如我們都曾用盡力氣鼓足勇氣告訴自己要堅強,摔跤了卻一樣會痛,跌坐地上抬起頭,天好藍,卻也好遠。
有幾次上課聊著聊著我就哭了出來,Joe勸慰過,生氣過,也曾當場脫下他的開口笑球鞋,用奇異筆畫上眼睛來逗我。“ Be honest. ”Joe常對我們說這句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到現在我還沒學會,不知道妙會了嗎?總感覺自己一路跌跌撞撞,現在回想當時甚至還沒有摔過哪。常常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慌什麼,什麼都不懂又怎麼honest?路,怎麼這麼長?害怕考試,害怕長大,然而長大後,是不是會比較好?
好遠,關於所謂長大。十七歲認識Joe,他帶Cristina返美時,正好是我們討論過的二十五歲。路口的咖啡廳早就關了,不知萬年樓下那間冰店呢?姑且再陪一段路吧,至於會不會好起來暫且不用想,如同Joe曾經為我割腕而發飆,不但當天就把我爸媽叫來訓誡一番還執意逼我去看精神科,我們吵吵鬧鬧拉扯了好陣子,如此雄邁的使力並沒有使我從此就改變,只是那股激吼迸越執意拉我的手勁,直到我「長大」之後還巍峨屹立於原處,從起初鮮明近焦的一瞥開始望下去,愈望愈滄桑路愈迢長,壯沃的身軀生出樹幹。天闇了。不要緊。風景定格了。
別走——我跟妙齊力呼喊,有次還一起流下滴答不止的淚串,“ You love me! ”Joe露出孩子般的驚喜,甚至顯得興奮不知所措。其實三十多歲的男人不也還是大孩子?
(每個孩子都需要回家。)
他跟Cristina婚禮當晚在小公寓開家庭派對,為妙介紹了她後來的男友Cliff,還記得妙穿著粉橘跟純白的碎格子短洋裝,清麗皙緻中散發屬於青春女子獨具的緲陌芬芳,如果我是男生也會愛她。派對尾聲,我圈住Joe的脖子哭泣央求他婚後別回美國,他笑著邊抱我邊拍撫,那麼巨碩溫暖的臂彎,即便能容納千帆,可是不是,終究也要一一送走呢?分明未來將離去的是他,為什麼我卻有種臨近畢業般的悲欣交集?
專科畢業。
大學畢業。
(如果知道,童貞的淚會乾涸,我們又真能挽留什麼嗎?)
許是他離開之後,我們的青春開始變格的。Joe返美前聚在師大商圈的美式餐廳,我一身情傷地附約,該算是「長大」了吧,心中懸念的早已不再對Joe的不捨,滿腦子只有我那著魔的戀情,無比憂憤地對Joe訴冤:「他把我當妓女。」Joe不以為然惡狠狠地回,他有給妳鈔票嗎?沒有的話怎麼算把妳當妓女?妙和Cliff坐在一旁只能一愣一愣的,Cristina則一貫的成熟都會女性風,沒什麼表情。除了我的感情狀態,Joe最關心的是妙和Cliff交往五年竟沒有上床,他直截預言如此下去一定會分手,最後搶著埋單時他把鈔票用力擱桌上,說這錢是給Cliff開房間用,大踏步離去。
再見面是好久以後了,他跟Cristina帶兒子來台,我們依然約在美式餐廳,他把我跟妙分別抱起騰空轉圈,霎時彷彿一切不曾改變過,他依然壯沃,並且未曾離去,傻氣的青春綿長得耗不盡,路口的咖啡廳招牌隨時能看見,慈祥瘦小的中年店員永遠微笑著,我跟妙在那裏你一口我一口吃掉卡布奇諾上的奶泡等待Joe,午後陽光散放的是生命的熱度;我未曾捲入著魔的戀情邊酗酒邊割腕未曾喪心病狂,妙跟
Cliff金童玉女沒有分手,沒有滄桑沒有老,無邪的巷口沒有盡頭,天空藍得令人暈眩,那片藍愈來愈近,逼仄到頂才發現,一切只是夢。
重逢那天,其實已經有些不太對勁了,Cristina一整晚都沒怎麼笑,可是我們不在乎,滿心只有重逢的喜悅。我們與Joe,永遠彼此相愛。
沒多久後,Cristina離開Joe,帶走兒子和房子。
(我們的樹幹,枝葉散盡。)
天色確實闇了。可是我總相信不會是尾聲。
即使很快的我也經歷了一連串的飢餓,厭食,憂鬱,幾乎走不下去。
MSN上,淒然對Joe說,我現在瘦得很醜。
You are in my heart forever beautiful. ”他說。
壯沃挺直的身軀彷彿就在身畔,觸手可及之處,不再枝葉倉茂,可是怔忡之間,彷彿有白花旋落,無香無聲,無欲無償,無一絲豔異,是屬於人間真實的成色。我不知道如此恬和的撫慰是來自何方,卻忽焉憶起,以前妙的房間窗外望去就有開滿白花的樹木,成片的絮白隨風曳動,初碧輕淺參差,美得像異鄉之夢,然而,真的,擠迫的公寓宅區的小空地上存在那麼純淨的土壤哪。
我們曾一起欹枕而臥,望著望著,賴著不起床。
妙瞇眼笑,滿足地嘆氣。
——好幸福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