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8月 02, 2013 5:52 pm
寒假。
本慣下午始睜開眼睛，這天卻特意早起，乘公車到淡水捷運站，再至台北車站。一路握著手機，深怕漏接一通電話。即使她比我更懂這個世界，即使我已經把路程告訴了她，但仍怕她不懂前來此地，在異地陌陌人海中無助獨立，是多麼令我不安的事。「到了機場嗎？嗯，嗯，好。懂得怎樣來嗎？好。有什麼問題再打給我。我也正在來了。」終於接通電話，我們再次同處一地了。
來台灣將近半年，但並不熟稔這裡曲折的路徑，在台北車站竟花了許多時間尋覓她。她在階級轉角佇候著我，我抬頭仰望那熟稔的矮胖身影，又一件寬鬆的圓領上衣，配搭黑黝的牛仔褲。急步走前。如今見了面反而驚慌失措，難以壓下迴腸的熱，無數句子湧上喉嚨，千言萬語正要傾吐之際，我竟不懂如何篩選出恰當的話語。總是如此。我略帶生硬地張開雙臂擁抱了她，並顧左右而言：媽媽，怎麼你來玩也不穿漂亮的衣服？媽媽笑了笑說，不想拿這麼多衣服。她拍了拍旁邊的行李箱，這是我從香港拿給你的東西，差點超重了。
當我告訴台灣友人寒假不回香港時，大家不約而同詢問：「那不是很可憐嗎，為什麼不回去？」我重複相同的答案：「不會——我媽媽會來台灣找我，順便在這邊玩樂。」當我於深夜以差劣國語去買廣東粥的時候，老闆也問我相同問題，而我，仍然沿用一樣的回答。冷情如我，甚至曾告訴媽媽：若果機票昂貴，就不用來找我了。回不回去，見不見面，於我，似是無關痛癢。
這幾天，四出購物，買的並非台灣特產，而是家居用品，小至清潔工具大至電爐櫃檯，無所不備，把原本貧乏的空室充填得極為飽滿。一如我的肚皮。寒假幾乎每間餐館也關門了，於是我們買了食材煮食，不消片刻，熱氣騰升，炒豬肉笳子和青菜端到桌上。台灣美食雖多，卻不比媽媽親手煮的佳餚美味。猜疑，這無關舌尖。人始終要在家方能安樂享受，能與至親共聚一餐，彷彿足以令斗室化為故地的家庭。我連連讚賞，大呼過癮。她再三投訴：這裡工具太少，鍋子又只有一個，味道還是差了一些。其實這樣就很好。欲言又止。羞澀常常控制了嘴巴，不曉言語，唯有連開玩笑掩過不安。
以後就可以在家煮飯，有空多弄，省錢之餘，身體也會健康一點。記緊打掃，這個清潔劑是用在廁所，不要弄錯。叮囑繁多，我勉力追捕種種生活常識，連連點頭。飯後，媽媽看似比我更加疲倦，倒在床上深沈於夢境。可能她昨天忙於收拾行李，根本沒有睡過。我想。時間過得真快，明天媽媽又要回去香港。黑潮中我嘗試細細看清她的面貌，卻只得矇矓臉龐。無意入睡，我偷偷用手機向朋友發訊息：我說謊了，媽媽來台並非玩樂，而是再把我的人生導向正軌。沒打下一句。可是，我幾乎從未予她絲毫感激之意。
聽聞小時候我如口香糖般常粘著媽媽，會擁吻得她喘不過氣，會在放學後不想去補習班，獨自跟在大人後面乘車，假裝大人已代我付錢，如此一個小時左右，我便出現在媽媽工作的店子，等待她下班帶我回家。人長大了，才驚覺口香糖早已自行脫落，年齡變成一道不能彌補的鴻溝，雀鳥無法飛越的距離，就算我再討厭數學，一加一終究等於二。到再次擁抱媽媽，經已是很遠的事了。
十七歲。
香港中學會考放榜。早知成績差劣，我輕蔑學制定義的讀書，把所有閒暇花在自己有興趣的書本。一如所料，除了中文外，其他幾乎潰不成軍。這樣也好，就這樣離開了牢獄。反正報了其他課程。沒想到這不過是由牢獄轉到另一個牢獄罷了。我陷於苦境，豪言壯語早就失效，亦幾近無路可退。過度輕忽在單槓翻動，就注定重重落地時，會擁有一雙叫出痛苦的腳板。
捱不下去，我逃課。下午去餐廳吃飯，本來只想把我的想法告訴她。然而，當看著她因年月而破損不平的臉孔，「對不起。我無法再在那裡唸下去。我打算回校重讀。」短短幾句，連日的掙扎和挫敗隨之從眼睛傾瀉。她一句話也沒責怪，連連安慰。人生首次掌控自己的未來，滿腔熱血自信撞上現實卻不堪一擊，揭示了我的無知。
回到家中，收拾文件，我準備馬上到學校申請重讀。媽媽佇立門前，並說，「無論如何，我也支持你，放心去吧。」我如孩童緊緊擁抱她，原來，我這麼軟弱，她又如此堅韌；原來，衰老足以撐起年青，違反了自然定律的堅強。
曾力勸同學不要重讀，我如今出現在學校中用功讀書，絕非我意料所及。牢獄轉化成我的避風港。再一次放榜了。拿了成績，難以在港升讀大學，幸而準備了後路，台灣大學的海外招生。
人真奇怪，等到台灣大學放榜，我才開始考量自己應否離開香港。未知的恐懼化成陰霾威嚇：上次決定如此挫敗，你真的有勇氣離開家鄉嗎？舉步不前。連忙打電話和友人商討事情。遇上同意此行者，則說，我本是單親家庭，實在不忍心留下媽媽一人，如果出了什麼事，又如何對得住自己良心阿。百行以孝為先，無人能反駁這番道理，紛紛倒戈相向。由此，我開始尋找其他課程，取得幾個報讀名額。轉眼間，萬事已備。
凝視漸漸化白的髮絲，我向媽媽說出這番想法。聽了我的疑惑，她竟略帶氣憤，「你不是一直想去台灣讀中文嗎？為什麼不去，留在香港做什麼？」驚訝。本以為天下母親皆不欲子女離開己身，沒想到卻是相反。思索原因，原因如閃電擊中了我。雙眼漸紅。她以言詞刺穿了我的虛偽，與其說我不忍離開母親，倒不如說自己心志動搖，害怕遠離熟稔的一切事物，才借此作一藉口。擋過了千千萬萬的人，她偏偏洞察了我真正的志向，毫不猶豫斬破謊言，迫使我面對內心。對，我想去台灣。其實，為人父母者何嘗希望子女走到異地，她卻偷偷把我的心取代了她愛惡的位置罷了。
晨光刺眼，四周缺乏陰涼樹蔭，燠熱圍堵了眾人，媽媽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我們正等待去機場的巴士。六點多起床，我和她都顯得疲累。昨天忙於收拾行李，幾乎沒睡過。時間無多，剛好有計程車停靠約五十多步的路旁。尚未知道它有否載客，矮胖身影就跑了出去，拙劣擺動雙手邁步向前。她的膝蓋本就不好，還跑。還跑，跑得比我更著急。她在計程車旁邊如孩童般雀躍揮手，極似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磅一磅行李重量，差點超重了。媽媽笑說，利害吧，我收拾得很好。眼見餘下不少時間，就在機場吃早餐。這時始覺手機竟沒家人相片，馬上從手機螢幕定睛聚焦：寬鬆的圓領上衣，厚厚髮絲夾雜了似水年月，淡淡兩劃眉毛，嘴角輕輕上揚，圓胖臉龐容不下一絲愁容。如斯慈祥。沿衰老的髮絲，窮盡昔日烏黑亮麗幻化成此刻蒼蒼白髮，我看出了她過去的青春依舊連綿從不逝去。
終於要離別了。媽媽雙眼漸紅，彷彿千萬叮囑尚未說完，說完，也怕我忘掉，想再說一次。時間無情。同行友人催促我快點起行。她緩緩流出眼淚，我竟如此不堪，連一句話也說不出。放低行李，我以手臂環繞她的肩膀，閉起雙目，企圖以數秒體溫撐起她的身軀。愚笨如我，根本別無他法。彼此揮手。背向而行，我深知她仍舊仃立，只等一個回首。
我沒有回頭。
來台以後，最初確實常和媽媽通訊，但日子漸久，生活忙碌，兼又適應異地人事，就減少了談天。而且，即使用電腦見面，也沒有話題可談。每次張口，總覺捕捉不到精確的句子，表達不了感情。媽媽三番四次貌似生氣，卻少有責罵，也許她曉得我的難處罷。我猜。
「不早了，起床吧。」永遠比鬧鐘更有效的聲音。我睜開睡眼昏沈地看著她，她戲言：「沒有很多時間再看到我了，快起床。」對，今天是媽媽留台最後一天。洗臉刷牙，至淡水老街購買手信，吃個飯，啟程到台北車站。
黑幕落下，我們乘坐捷運，默默相對無言，媽媽累極入睡。在車卡中，燈火穿梭窗子映照地版，旋生旋滅，她低首沈寂，一時間盡顯老態。我靜靜俯視她的髮絲，年歲入木的印刻又加深了幾分，如若拾起地上一根落髮，定能細看出斷紋年輪。年齡確是一道無法斬斷的洪流，兩岸差距隔絕了彼此的親近，可是，父母子女之間何止目送而已！當我獨立他岸，冷眼相待，假定無能為力之際，她，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以奉獻犧牲築起堅實橋樑，費盡力氣做種種事情，一心無非只想越過流水，到達彼岸。即使僅能縮短一寸兩地的距離，也好。
到了。
我誤以為懂路，發現錯了，才急著問人。總是這樣。拉著行李快步而走，媽媽緊跟著我，幸好找到公車。鬆一口氣。前方眾人逐漸登車，媽媽仍不停叮囑我諸多事情。其實她回家後必定再和我說相同的事。支吾以對。驀地，我深吸一口氣，沿用調笑的語氣，放心，我會好好生活，妳也要保重身體，等我回來。
遠眺公車駛去，這次，換我當等待回首的人。
本慣下午始睜開眼睛，這天卻特意早起，乘公車到淡水捷運站，再至台北車站。一路握著手機，深怕漏接一通電話。即使她比我更懂這個世界，即使我已經把路程告訴了她，但仍怕她不懂前來此地，在異地陌陌人海中無助獨立，是多麼令我不安的事。「到了機場嗎？嗯，嗯，好。懂得怎樣來嗎？好。有什麼問題再打給我。我也正在來了。」終於接通電話，我們再次同處一地了。
來台灣將近半年，但並不熟稔這裡曲折的路徑，在台北車站竟花了許多時間尋覓她。她在階級轉角佇候著我，我抬頭仰望那熟稔的矮胖身影，又一件寬鬆的圓領上衣，配搭黑黝的牛仔褲。急步走前。如今見了面反而驚慌失措，難以壓下迴腸的熱，無數句子湧上喉嚨，千言萬語正要傾吐之際，我竟不懂如何篩選出恰當的話語。總是如此。我略帶生硬地張開雙臂擁抱了她，並顧左右而言：媽媽，怎麼你來玩也不穿漂亮的衣服？媽媽笑了笑說，不想拿這麼多衣服。她拍了拍旁邊的行李箱，這是我從香港拿給你的東西，差點超重了。
當我告訴台灣友人寒假不回香港時，大家不約而同詢問：「那不是很可憐嗎，為什麼不回去？」我重複相同的答案：「不會——我媽媽會來台灣找我，順便在這邊玩樂。」當我於深夜以差劣國語去買廣東粥的時候，老闆也問我相同問題，而我，仍然沿用一樣的回答。冷情如我，甚至曾告訴媽媽：若果機票昂貴，就不用來找我了。回不回去，見不見面，於我，似是無關痛癢。
這幾天，四出購物，買的並非台灣特產，而是家居用品，小至清潔工具大至電爐櫃檯，無所不備，把原本貧乏的空室充填得極為飽滿。一如我的肚皮。寒假幾乎每間餐館也關門了，於是我們買了食材煮食，不消片刻，熱氣騰升，炒豬肉笳子和青菜端到桌上。台灣美食雖多，卻不比媽媽親手煮的佳餚美味。猜疑，這無關舌尖。人始終要在家方能安樂享受，能與至親共聚一餐，彷彿足以令斗室化為故地的家庭。我連連讚賞，大呼過癮。她再三投訴：這裡工具太少，鍋子又只有一個，味道還是差了一些。其實這樣就很好。欲言又止。羞澀常常控制了嘴巴，不曉言語，唯有連開玩笑掩過不安。
以後就可以在家煮飯，有空多弄，省錢之餘，身體也會健康一點。記緊打掃，這個清潔劑是用在廁所，不要弄錯。叮囑繁多，我勉力追捕種種生活常識，連連點頭。飯後，媽媽看似比我更加疲倦，倒在床上深沈於夢境。可能她昨天忙於收拾行李，根本沒有睡過。我想。時間過得真快，明天媽媽又要回去香港。黑潮中我嘗試細細看清她的面貌，卻只得矇矓臉龐。無意入睡，我偷偷用手機向朋友發訊息：我說謊了，媽媽來台並非玩樂，而是再把我的人生導向正軌。沒打下一句。可是，我幾乎從未予她絲毫感激之意。
聽聞小時候我如口香糖般常粘著媽媽，會擁吻得她喘不過氣，會在放學後不想去補習班，獨自跟在大人後面乘車，假裝大人已代我付錢，如此一個小時左右，我便出現在媽媽工作的店子，等待她下班帶我回家。人長大了，才驚覺口香糖早已自行脫落，年齡變成一道不能彌補的鴻溝，雀鳥無法飛越的距離，就算我再討厭數學，一加一終究等於二。到再次擁抱媽媽，經已是很遠的事了。
十七歲。
香港中學會考放榜。早知成績差劣，我輕蔑學制定義的讀書，把所有閒暇花在自己有興趣的書本。一如所料，除了中文外，其他幾乎潰不成軍。這樣也好，就這樣離開了牢獄。反正報了其他課程。沒想到這不過是由牢獄轉到另一個牢獄罷了。我陷於苦境，豪言壯語早就失效，亦幾近無路可退。過度輕忽在單槓翻動，就注定重重落地時，會擁有一雙叫出痛苦的腳板。
捱不下去，我逃課。下午去餐廳吃飯，本來只想把我的想法告訴她。然而，當看著她因年月而破損不平的臉孔，「對不起。我無法再在那裡唸下去。我打算回校重讀。」短短幾句，連日的掙扎和挫敗隨之從眼睛傾瀉。她一句話也沒責怪，連連安慰。人生首次掌控自己的未來，滿腔熱血自信撞上現實卻不堪一擊，揭示了我的無知。
回到家中，收拾文件，我準備馬上到學校申請重讀。媽媽佇立門前，並說，「無論如何，我也支持你，放心去吧。」我如孩童緊緊擁抱她，原來，我這麼軟弱，她又如此堅韌；原來，衰老足以撐起年青，違反了自然定律的堅強。
曾力勸同學不要重讀，我如今出現在學校中用功讀書，絕非我意料所及。牢獄轉化成我的避風港。再一次放榜了。拿了成績，難以在港升讀大學，幸而準備了後路，台灣大學的海外招生。
人真奇怪，等到台灣大學放榜，我才開始考量自己應否離開香港。未知的恐懼化成陰霾威嚇：上次決定如此挫敗，你真的有勇氣離開家鄉嗎？舉步不前。連忙打電話和友人商討事情。遇上同意此行者，則說，我本是單親家庭，實在不忍心留下媽媽一人，如果出了什麼事，又如何對得住自己良心阿。百行以孝為先，無人能反駁這番道理，紛紛倒戈相向。由此，我開始尋找其他課程，取得幾個報讀名額。轉眼間，萬事已備。
凝視漸漸化白的髮絲，我向媽媽說出這番想法。聽了我的疑惑，她竟略帶氣憤，「你不是一直想去台灣讀中文嗎？為什麼不去，留在香港做什麼？」驚訝。本以為天下母親皆不欲子女離開己身，沒想到卻是相反。思索原因，原因如閃電擊中了我。雙眼漸紅。她以言詞刺穿了我的虛偽，與其說我不忍離開母親，倒不如說自己心志動搖，害怕遠離熟稔的一切事物，才借此作一藉口。擋過了千千萬萬的人，她偏偏洞察了我真正的志向，毫不猶豫斬破謊言，迫使我面對內心。對，我想去台灣。其實，為人父母者何嘗希望子女走到異地，她卻偷偷把我的心取代了她愛惡的位置罷了。
晨光刺眼，四周缺乏陰涼樹蔭，燠熱圍堵了眾人，媽媽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我們正等待去機場的巴士。六點多起床，我和她都顯得疲累。昨天忙於收拾行李，幾乎沒睡過。時間無多，剛好有計程車停靠約五十多步的路旁。尚未知道它有否載客，矮胖身影就跑了出去，拙劣擺動雙手邁步向前。她的膝蓋本就不好，還跑。還跑，跑得比我更著急。她在計程車旁邊如孩童般雀躍揮手，極似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磅一磅行李重量，差點超重了。媽媽笑說，利害吧，我收拾得很好。眼見餘下不少時間，就在機場吃早餐。這時始覺手機竟沒家人相片，馬上從手機螢幕定睛聚焦：寬鬆的圓領上衣，厚厚髮絲夾雜了似水年月，淡淡兩劃眉毛，嘴角輕輕上揚，圓胖臉龐容不下一絲愁容。如斯慈祥。沿衰老的髮絲，窮盡昔日烏黑亮麗幻化成此刻蒼蒼白髮，我看出了她過去的青春依舊連綿從不逝去。
終於要離別了。媽媽雙眼漸紅，彷彿千萬叮囑尚未說完，說完，也怕我忘掉，想再說一次。時間無情。同行友人催促我快點起行。她緩緩流出眼淚，我竟如此不堪，連一句話也說不出。放低行李，我以手臂環繞她的肩膀，閉起雙目，企圖以數秒體溫撐起她的身軀。愚笨如我，根本別無他法。彼此揮手。背向而行，我深知她仍舊仃立，只等一個回首。
我沒有回頭。
來台以後，最初確實常和媽媽通訊，但日子漸久，生活忙碌，兼又適應異地人事，就減少了談天。而且，即使用電腦見面，也沒有話題可談。每次張口，總覺捕捉不到精確的句子，表達不了感情。媽媽三番四次貌似生氣，卻少有責罵，也許她曉得我的難處罷。我猜。
「不早了，起床吧。」永遠比鬧鐘更有效的聲音。我睜開睡眼昏沈地看著她，她戲言：「沒有很多時間再看到我了，快起床。」對，今天是媽媽留台最後一天。洗臉刷牙，至淡水老街購買手信，吃個飯，啟程到台北車站。
黑幕落下，我們乘坐捷運，默默相對無言，媽媽累極入睡。在車卡中，燈火穿梭窗子映照地版，旋生旋滅，她低首沈寂，一時間盡顯老態。我靜靜俯視她的髮絲，年歲入木的印刻又加深了幾分，如若拾起地上一根落髮，定能細看出斷紋年輪。年齡確是一道無法斬斷的洪流，兩岸差距隔絕了彼此的親近，可是，父母子女之間何止目送而已！當我獨立他岸，冷眼相待，假定無能為力之際，她，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以奉獻犧牲築起堅實橋樑，費盡力氣做種種事情，一心無非只想越過流水，到達彼岸。即使僅能縮短一寸兩地的距離，也好。
到了。
我誤以為懂路，發現錯了，才急著問人。總是這樣。拉著行李快步而走，媽媽緊跟著我，幸好找到公車。鬆一口氣。前方眾人逐漸登車，媽媽仍不停叮囑我諸多事情。其實她回家後必定再和我說相同的事。支吾以對。驀地，我深吸一口氣，沿用調笑的語氣，放心，我會好好生活，妳也要保重身體，等我回來。
遠眺公車駛去，這次，換我當等待回首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