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我在城市一隅寄居,因為生存,有時南北,有時西東,有時四方不定。春天無語來臨;它同我一樣,正在城市穿行。
  西北城市的天空,雲淡穹藍。可是一直沒有看到飛歸的大雁,以及其它候鳥的麗姿。大風時有狂飆,嗚嗚地嘶鳴讓人煩躁,樹冠劇烈地搖晃,沙塵翻卷著覆蓋彌漫,紅黃藍綠的塑料袋起舞追逐,牆角、樹枝、電線、路牌……都是它們的棲居地;嘰嘰喳喳的麻雀們早已銷聲匿跡,寥落的行人絲帕裹臉穿風衣戴風鏡;汽車開著防霧燈,瞪著昏黃的眼睛;停工待建的樓宇刺蝟一樣張著大嘴,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塔吊,伸著長長的手臂指向前方,仿佛在說,看!那是我們的下一個目標!無風的天氣,萬裡遼闊,清寒凜冽。沒有盛夏的燥熱和壓抑,沒有初秋的冷雨和孤寂,沒有隆冬的陰晦和低沉。春天畢竟是春天,一場塵土一層綠,心境在望春的眼眸中變得開朗,心胸也一天天寬廣舒展。時逢飛鳥在樓區悠然起落,仿若孩子手上的毛線球,鮮見,樸拙,卻是勾起了兒時的親切和天真,了無憂慮。
  綠意隨處浮動,起先來自天際,極目處,若有若無的一帶山嵐,陽光下鵝黃一片,睜眼閉眼間,又附在近處的楊柳樹上,仔細看仍然是青黑的顏色,走離開再回首,奇跡似地化為一抹綠煙。驀然明白,這是它們呼出的氣息;這氣息正與陽坡上鑽出枯葉的草芽相照應,暗韻氤氳,恰應了“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的意境。
  綠色必然要來到這座城市。在綠色蟄居的冬日裡,已經有很多“春色”粉墨登場了:主要街道兩旁,紅燈高懸,遮天蔽樹,更有塑料網罩裝扮的“草坪”,有“花”開五彩、天黑發光的橡皮樹,有商埠圈聖誕樹的蔥蘢輝煌,有公衙門前,紅毯盆栽的炫燈閃爍;及至正月十五,煙花爆竹又添新彩,燈會映明月,秧歌敲鼓鑼,“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落地玻璃窗裡面,新朋相聚,舊友對飲,歡聲和著笑語,“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何止花紅柳綠,何止盎然春意,簡直就是“春色滿園關不住”了。可這畢竟是人為的“春意”,“多情”的做作。仿如一個性迷男人對於女子地擁抱,強加,霸道,與愛情毫不相干。春天的綠色鄙視虛假,然而虛假卻像冠冕堂皇的入侵者,不但喧賓奪主,而且還在酷寒的冬天恣意炫耀。燈杆上的花籃新鮮醒目,光禿禿的樹枝上開滿春天的花朵。不知這是美化,還是退化,事實是一年勝似一年地“盛開”和繁華,一如既往地大行其道,大張旗鼓地鋪排制造。
  三月嘯勁的春風常常發怒。它與那些爭奪自然的“富麗”勢不兩立、格格不入。它用塵沙做武器,在凶猛地摧毀不真實;它在進行著一場敵對者之間的較量;它要讓人們知道、記住,春天的綠是不可褻瀆的,假意的花園城市帶給生命的不是生命,是徹頭徹尾的毀滅!春風以最快的速度,撫慰城市所有的樹木和泥土。於是,垂柳的絲絛開始飛舞,美發飄灑,松樹的針葉趨化亮麗,楊樹槐樹的枝條被種上密密的青黃的顆粒。再一場風來,蒼黑的皴皮中探出鳥喙般的新葉……春天在城市生根了,迅捷地擴大地盤。不是點綴,是勝利地占領。
  忽然有人在中午穿出半袖衫,也有人絲襪短裙在街上徜徉,臨街的時裝店亮出換季甩賣的招牌,折扣低到“吐血”、“賠本”,店員拍著巴掌“歡迎光臨”,微笑與琳琅滿目並呈,“流行”與“先鋒”“震撼登場”;迎接春天的禮儀竟是如此隆重。這樣的景觀還沒能持續兩天,雪花隨著降溫的消息接踵而至,桃杏的花蕾在紛紛揚揚的雪中綻放,枝頭上絮白擁著紅粉,翠柳掛著“銀條”,別一番不遇的盛典展現。“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春天的步履不是沒有行進的維艱。待到雪消回暖,人們的腳步依然在商肆賣場流連忘返,鏡子裡多是被冬天捂養得白皙的臉。新一年的審美情趣在這裡優雅亮相。個性,漂亮,不僅僅是個人生活的節拍,也是一個城市的風度和魅力。
  春風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巡視每一個角落。它是春天的先行者,靈動執著,逐一掃除冬天的殘霾和蒼涼,給城市帶來活潑嶄新的容顏。時尚青年的羊毛衫替代了厚重的棉衣,各種色彩的皮鞋休閑鞋取代了過膝長靴,花樣繁多的太陽鏡,將一雙雙顧盼花紅柳綠的眼睛裝飾得風情萬種。干燥的空氣裡明顯充斥著水分。晨練的人湧進城中渠兩側的公園裡,太極、勁舞、吼歌、跑步、遛狗、競走、器械、空竹……輕盈的腳步飄逸而有力。攔網的球場不再清冷,熱汗與呼叫,伴著龍騰虎躍的陽剛風采,上演著青春的朝氣。還是沒有看到大雁的身影,但是可以肯定,它們不是趕了捷徑,就是趁夜幕降臨的時候,直達去了濕地園區。那是這個城市的一片肺葉,巨大潮濕水面寬闊,結冰的日子,枯萎的蘆荻堅守著春華夏榮的夢境,不離不棄。應該確信,它們這時正在吐綠拔翠,大踏步奔向季節的期望。城市的上空不寂寞了,鴿子,喜鵲,烏鴉,麻雀,燕子,布谷鳥,鳴聲響亮,甚至激烈地鼓噪,依稀感得到體汗蔓延的味道,然後飄散,消失。灰頭土臉的冬天萎縮了,退避三舍;對於城市五個月地凌厲圍困行將全線崩潰。
  仿佛是在一場春雨之後,街上掉落了許多對聯和燈籠,紅跡隨處可見,讓人不禁想起“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詩句;它確不“護花”,但卻是“爆竹一聲舊歲除”的標志。公交車上走下大背小扛的人群,穿校服的孩子呼朋、驚嚷,追逐著從身旁跑過,建築工地新帖了標語:質量是企業的生命;安全是職工的生命。猝不及防,哪裡有電鋸、電鑽咆哮,震耳欲聾,金屬在發狠,土地在顫栗。過去的四車道改修為六車道八車道,但街路依然時有堵塞,人在車縫中游走,趔趄的樣子像是在涉足一塊沼澤地;各色汽車橫七豎八地蠕動,像極了退潮後海灘上驚慌失措的螃蟹,有人將車子熄火,干脆下車推行,那情景很滑稽,忍俊不禁。
  春天,生命都在躁動,冬眠的醒了,蟄居的出穴了,城市一時顯得豐盈、忙碌,有的街巷甚或有點兒手忙腳亂,鋪面轉租,門市裝修,電子屏,燈箱廣告,緊鑼密鼓地換新,緊張中憂心忡忡。霓虹燈在太陽落山時,就迫不及待地拋著媚眼,將西服革履、昂首空目的男子,以及三三兩兩、仰著下巴、進出酒店的女士,招惹得翩然而妖艷;步行街、小吃街熙熙攘攘,靜謐的夜色已淪為古董,喧鬧和購物成為城市新的時尚。身處公職的“公僕”與商企人等,晚上才有大塊的時間推杯換盞,“與時俱進”便就隨影附形;擁香攬玉,酒歌消遣,是默認了的不成規矩的規矩,公開的秘密,心照不宣。道貌岸然的謙謙君子不無情願地說,“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吧,應酬總得有,不應酬你就跟這個社會脫節了,不和諧了!
  春天在完成自己一貫如一的使命,春天裡的生命尋機而動,唯有人是“高級”的,應時應景的玩法層出不窮,說不上是污染還是感染,結果是,父母跟前都能謊話連篇,工作生活失去了熱情和責任,任何事都采取敷衍的態度,動輒以智者的形像出現,除了上司,訓誡所有的人,面目不但可憎而且可恨。春天漸次深了,這些個“東西”還會滋生蔓延嗎?不得而知。
  每當這時候,內心的軟弱和堅強都會出現,失望和渴望也會出現;還有慌張和安祥。這個城市讓人琢磨不透,它是真實的,又是虛無的,就像夢中的一個植物園,彩虹懸空,鮮花爛漫,“春水初生乳燕飛,黃蜂小尾撲花歸。窗含遠色通書幌,魚擁香鉤近石磯”。欣喜間,黑雲突然壓了過來,一切又陷入如墨的深淵。
  摩天大樓一座接一座拔高崛起,新開放的商流中心張燈結彩,人流車流不息地蜂擁過去,天橋架好了,地下通道交付使用了……城市在春天裡瘋長,奔跑,向著天空,向著原野,向著河濱,向著預定的“藍圖”,一個勁地“前進”,一個勁地“擴展”,城市人口大幅度增加,金錢成為社會的主導者。信仰和信任趨向故事化,說夢化,晨霜晚露化;父(母)子關系,“像霧像雨又像風”,動不動DNA鑒定,聲稱這是最最真實可靠的唯一憑證;可悲的是,DNA也開始受到質疑。
  游走城市的每一條路徑,這是春天賦予的權利。感受料峭,感受沙塵暴,感受草長鶯飛,感受楊柳春煙,感受“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的情趣……
  寄居城市一隅,在春天行跡城市。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鵝鴨不知春去盡,爭隨流水趁桃花”。
  春天穿過城市;城市做著濃濃的春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