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有海

人說近鄉情怯,不是沒有來由的,尤其是起風的時候,就會想起在大度山腰的日子。即使我仍在台中,來往這兩個地方也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但就是不想回去,粗略算起來,也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回去了,像是深怕到了那兒,美好的風光就在我腦海中消逝。只是很偶爾,市中心颳風的時候,會想起帶著鹹味的落山風,落雨的時後悔想啟朦朧山霧罷了。


有人說,既離了那兒,何不寫一篇紀錄自己的過往。我想過,我也試過,但不論怎麼寫,總像一篇篇命題作文,以此地為題的紙簍子早就堆成一座小山,還越寫越失真。今天卻因為颳起的風稍冷,攜來一封海水鹹,說著東方有海、說著山霧瀰漫...說著說著,勾起了我塵封一個多月的回憶。山有風,風既捎來了這麼一封信,也請它替我做個信差,將我這思念攜了過去,也不為過吧?我提筆,望見一道綿延的坡路,帶著層層疊疊的霧色,傳遞著鐘聲。


一個多月了,我還記得那排燈屋,是這個坡道最美麗的夜景,也是這兒的夜晚唯一的照明方式。


燈屋設置在坡道的兩側,距離和照明方式仿造路燈,但是又沒路燈那麼挺拔。燈屋座落在腳邊,小小的屋子好似模型一般,關著一盞或數盞鵝黃色的燈泡,燈泡透過小窗戶照亮腳邊,卻不阻礙欣賞頭上的明月一輪。夜色籠著榕樹下的燈屋,若從坡頂的圖書館走出並往坡底走,迎面就是萬家燈火的美景。這個時候,我會刻意脫掉鞋子,從這裡走回宿舍,直到有人說這兒有眼鏡蛇出沒才作罷。


也不知為何,這兒環境始終是那麼安靜。安靜到一年一度的耶誕晚會再怎麼鬧,也都不會鬧到這兒。也許,是這個坡道用一種孤絕的冷漠劇覺任何紛吵,因此任憑坡道的上下左右再怎麼吵,也都可以在這兒尋求一個靜謐的角落。也因此在我這兩年多的時光,我需要安靜時,就會來這兒走走,尋求一種安定。只是這種安定自從搬出那兒,就再也找不到了。


在坡道的中央有一口鐘,不知多少年沒敲過了,這口鐘懸在一堵鏤空的水泥牆上,因此,他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名稱,叫作鐘樓。可惜沒有鐘樓怪人在上頭敲鐘,只有擴音喇叭響著虛假的十二聲鐘聲。儘管如此,在不設長板凳的坡道,鐘樓卻可以當成暫時休憩的好去處。偶有萬里無雲的夜晚,還可以在這裡欣賞到幾點閃爍星光。


我曾經天真的認為,這兒的鐘聲是靠這口鐘來敲的。儘管已經知道這口鐘的功用已經被當成古蹟來欣賞,卻不能打滅讓這口鐘再度響起的美好幻想。也因為這裡非常安靜,我在晚飯過後或是圖書館熄燈前,會步向鐘樓。這時鐘樓附近已經沒有任何人了。只有燈屋閃著光、以及這麼一口鐘陪我在夜空下凝成詩句。


多半在這個時候,不想要被打擾,因此有一群人將在這兒當成聚會地方前,我總悄悄得讓給他們。畢竟我不希望我在念劇本《白蛇傳》時,有十六隻眼睛瞅著我。直到他們散去之後,我才會慢慢的踱回來。


之後我搬離宿舍,住在外頭的套房,就沒有時間欣賞燈樓下的月色。卻在圖書館內望著外頭夜色時,對著燈屋的燈火發起愣來。只是發愣的時間往往很短暫,未完成的報告和還沒轉錄的思緒攤在圖書館的桌上,靜靜的催促著我。有時或很偶爾的,在完成報告的那一刻,思緒也已經消逝,只能默默轉向那無止盡的書架發愣,試圖勾出一絲絲記憶。只是讓我感興趣的往往不是那一排排的繁體書,而是在繁體書外,夾雜這一本本的馬克思,收藏在圖書館的珍貴館藏室中。那些教師是怎麼從剛播遷過來時就夾帶著幾本社會主義書叢,我如今也已經不知道了。泛黃的書長著霉,帶著一點點的鹹味,在那個年代又是冒多大的風險將這一本本書攜帶過來的。也許是如此,這所學校決定離台北遠點,以保存這些極度有可能被銷毀的書籍,為了很單純的學術傳承。


忘了是誰說的,圖書館本來沒有冷氣。除了慣例的防濕防霉外,就沒在做什麼防護工作。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圖書館本就是一棟『口』字形建築,通風良好所致。到底是什麼時候,那麼喜歡這間圖書館呢?或許是因為暗戀的人在這兒,讓擺動不定的情感在這裡有所依歸。我一本一本的讀過他有翻閱的書籍,也許只是很單純的想要知道他讀了什麼,好讓他與我有共通的話題…源氏物語、枕草子、十三夜、水月、茶道…一本一本,但如今卻連他的面貌,也都想不起來,只有一本本的書籍,來記憶這麼一段情感,如今我所翻閱的,雖然字句相同,已經不是他所翻閱過的了。只能化作一聲嘆息,讓這聲嘆息傳到相思林去,讓霧色更添一絲挽留。


還是先別去相思林吧。相思林的霧氣盤旋在寒冷的冬天,在這條路上走了不知多少回,卻記得最冷的時候一隻貓朝我過來,也僅僅那一次,那隻虎斑貓不知到了何處?是什麼原因而過來的?現在可否和人乞食,如同他向我乞食一點帶著魚香的柴魚一樣(後來我才知道不太能給貓吃柴魚)?還是被好心的善心人抱走?把問題拋入虛空,回來的卻也是一片虛無,如同我在手機探問,卻沒人可以跟我說我在這兒可否有相識的人。

還是罷了吧,離開太久,這裡竟也成為陌生地。而他鄉,已經成為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