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9月 13, 2012 10:07 pm
人棲居於世界之中，卻學會了懷疑，學會懼怕世界。世界是封閉的，因而是恐怖的；世界是開放的，因而也是恐怖的。世界無論如何都是恐怖的，人棲居於恐怖的世界中，因而無時無刻都妄想著逃離。棲居於世界，與懼怕世界，同時都是人的宿命。
屈居於第一種宿命的人，成為常人；屈居於第二種宿命的人，則成為恐慌症患者。
這是個好笑也不好笑的詞彙。讓我們檢查它，「恐慌症」：恐，恐懼；慌，慌張；症，症狀；恐慌症，恐懼又慌張的症狀，不好笑。但要是遇見它，其實還挺好笑的。去年年底蘋果報出一個人看A片看到恐慌症發作，送到醫院掛急診。這件事顯然成為很多人苦悶生活中的一點樂子，並多少發自憐憫心地為這位仁兄打砲的狀況感到憂心。
遇見恐慌症可以很好笑，但只限於在旁觀者的立場。
我第一次被送進急診室是在國三的時候，一個禮拜天中午。本島南部的夏天是出了名的炎熱，我們幾個男孩剛到冰店吃完冰，回到該死的補習班去，盯著該死的講義，該死的名師A講著該死的課。就這麼突然它就來了，像是一塊碎冰卡在喉嚨，滑進氣管，滑進我的肺，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融化。那時我不知道我會帶著它一段這麼長的時間，只想叫它出來，出來，出來，大力的吸氣，吸氣，吸氣，吸到頭暈目眩。我躺進了我爸的轎車，轎車駛往某大醫院。急診室的床一點都不像想像中那麼舒服，算不上正的護士姐姐給我一顆包著塑膠膜的紅色藥錠。血壓心跳一切正常，唯呼吸過速，過速，過速，碎冰呀碎冰你怎麼還不快點出來呢？
診斷命名：換氣過度。名師A哈哈大笑：「我聽過有人氧氣過少窒息，倒沒聽過有人氧氣過多送醫！」全班哄然，哈哈哈哈哈哈哈。碎冰呀碎冰，你出來了嗎？
碎冰沒有出來。
醫院後續幫我做了一系列檢查，包括進到一個小玻璃間，含一根粗粗的管子，對它猛吸，我猜幫人口交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檢查的結果我搞不懂，沒人告訴我，但他們給我好幾包抗憂鬱劑。家人把那些玩意兒隨便塞到抽屜裡，帶我去找一個老牌的密醫。
「這是絕症。」我整個人傻了。密醫接著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厥症」，會昏厥的病症，謂之厥症。他要我以後發病的時候盡量要找後面有東西可以靠的地方，並對掌橫紋後三指寬處施以劇烈刺激，當他拿起一支長長的針，示範什麼叫作劇烈刺激時，我幾乎覺得天國近了。我得到了一包又一包的藥帖，隨後是藥丸，從此藥不離身。
那陣子我發作的頻率挺高，有時一兩天就一次。掌橫紋後三指寬處充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指甲印，有時還瘀血。發病時我盡量坐著，以免站著昏厥，頭撞到地板從此變成植物人。我晚上不大能睡覺，睡著了全是噩夢。高中也發作過一兩次，好在，我的學校離醫院挺近。
碎冰，從那天起就沒有咳出來過。那時我還沒意識到它會帶來的一切。
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這塊碎冰的學名。那天是我罹患躁鬱症的女友定期回診的日子，我在診間外面讀著衛教牌。「恐慌症」－症狀：換氣過度，手腳冰冷、發麻，頭暈目眩，極度緊張、恐懼，擔心自己會陷入瘋狂，懼病症，害怕自己會死。我彷彿在上面看見自己的名字。後來，在病歷上，藥包上，免役單上，這個名字被一次又一次複寫，覆誦。屬於碎冰的名字，屬於我的名字。
我吃兩種藥，一種藥是長期藥，成份是某種血清素，除了這個名字以外，我對它一無所知。另一種藥是急救藥，是一種心臟用藥，負責壓制交感神經的興奮。它們幫助我很多，卻無法治癒我，取消我。
大概沒什麼人沒聽過「幽閉恐懼」這個詞彙，只不過，對恐慌症患者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在山洞或密室裡才會發生的事。幽閉，不是世界內的事物的性質，而是世界本身的性質。逃避世界內的事物，只要略略移動身軀，但面對世界，唯一的結論便是無處可逃。碎冰不是卡住了我的氣管，而是折射了這個世界的樣貌。
我已有太多在火車或客運上發作的經驗了，甚至，我現在失去了乘坐客運的能力。客運是一個密閉空間，因為你沒有辦法叫它在路旁停車，因為它中途不停站。並不是密閉空間使我們發作，而是密閉空間所產生的後果使我們發作：無處可逃。要是發作，就無法離開這裡，無法逃走，求助無門。正因如此，所以密閉空間可怕，正因如此，所以會發作。可怕的不是空間本身，可怕的是絕望。火車比起來好些，因為車門隨時會打開，隨時可以奪門而出。無論門外是什麼，只要能離開，離開，離開一切就會都好。
那天我搭上了北上的自強號，它又來了。它來得如此清晰，如此劇烈，讓空間在一瞬間變形，讓我幾乎昏厥。車門緊閉，車窗緊閉，人的身體緊貼著，氣息碰撞著。列車快速行駛，它會為我而停嗎？碎冰可以咳出來嗎？吸氣，吸氣，吸氣。如果我現場抓狂它會不會停下來？會嗎？車長會制服我嗎？如果我苦苦哀求，他會願意停車把我丟出這個該死的車廂嗎？他會願意可憐這個可悲的瘋子嗎？他會覺得可笑還是噁心，憎厭還是憤怒？如果他把我丟出了車廂，我該去哪裡呢？那裡有醫院嗎？有人願意救我嗎？
我得把呼吸放慢，但碎冰在那裡。我得集中注意力，吸，吐，吸，吐，把碎冰吐出來，吸，吸，吸，吐，吸，咳，碎冰，吸，吸，吸，吐，吸，吸，吸，吸，吸，吸，吸，吸，吸，吸吸……
我請一位先生把位子借給我坐，他慷慨的讓我一直坐下去。我吞下兩顆藥，閉著雙眼調整呼吸。我知道自己不會死，但我也知道它暫時不會停。它會暫停，然後反覆地來回數次，像地震後的餘震。我知道，這是我生活的一部份，我也知道，我得帶著它走一段，這是我的宿命，我們的宿命，懼怕世界的宿命。
恐慌症是一種幻覺，無法以理性消除的幻覺。心理學家設計的幻覺圖，可以讓兩條等長的線看起來不一樣長，用尺量過也沒有用。我的碎冰，就是像這樣的東西。它不斷的質疑我，譴責我，設法說服我：你已經沒救了，你應該絕望，因為你無處可逃。它掌控著我的理性，讓所有理由都化作幻覺，讓它結冰。唯一的辦法，不是設法燒融它，而是找件大衣來穿上。唯一的辦法，不是找出更多理由申辯，證明自己還有出路。而是忘記它，是專注地呼吸，是去感受他人提供的善意。是去相信他們不會遺棄我，而會幫助我，即便我是個瘋子。是去放棄懷疑，停止懼怕，持續棲居。
當那位先生在中壢下車，下一個乘客過來請我離開時，我已經恢復行動能力了。說實話，發病的時間一向都沒有多長。我衷心感謝那位先生，也感謝沒有對我指指點點的其他人，感謝他們替我穿上棉襖。
這塊碎冰大概還會跟著我一陣子。聽說，很多恐慌症患者在四五十歲以後都不再發病了，大概是因為生活壓力減輕了許多吧。絕大多數人，在宿命的一頭，揭示著世界的安寧；而我們在另一頭，艱難地揭示著世界的恐怖，揭示著，棲居於世，多麼得來不易。
我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可能性。一種異端，在除魅的世界中不時降靈。一則直指靈魂的罪狀，被判慌亂而渴望安寧。我們將帶著碎冰，而終究化為某種碎片般的物體：零亂而瑣碎，可笑又可怖，瘋狂卻理性，在秩序的邊緣持續徘徊，像一顆行星，始終被觀測，始終神祕，渴望著墜落，渴望愛。
屈居於第一種宿命的人，成為常人；屈居於第二種宿命的人，則成為恐慌症患者。
這是個好笑也不好笑的詞彙。讓我們檢查它，「恐慌症」：恐，恐懼；慌，慌張；症，症狀；恐慌症，恐懼又慌張的症狀，不好笑。但要是遇見它，其實還挺好笑的。去年年底蘋果報出一個人看A片看到恐慌症發作，送到醫院掛急診。這件事顯然成為很多人苦悶生活中的一點樂子，並多少發自憐憫心地為這位仁兄打砲的狀況感到憂心。
遇見恐慌症可以很好笑，但只限於在旁觀者的立場。
我第一次被送進急診室是在國三的時候，一個禮拜天中午。本島南部的夏天是出了名的炎熱，我們幾個男孩剛到冰店吃完冰，回到該死的補習班去，盯著該死的講義，該死的名師A講著該死的課。就這麼突然它就來了，像是一塊碎冰卡在喉嚨，滑進氣管，滑進我的肺，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融化。那時我不知道我會帶著它一段這麼長的時間，只想叫它出來，出來，出來，大力的吸氣，吸氣，吸氣，吸到頭暈目眩。我躺進了我爸的轎車，轎車駛往某大醫院。急診室的床一點都不像想像中那麼舒服，算不上正的護士姐姐給我一顆包著塑膠膜的紅色藥錠。血壓心跳一切正常，唯呼吸過速，過速，過速，碎冰呀碎冰你怎麼還不快點出來呢？
診斷命名：換氣過度。名師A哈哈大笑：「我聽過有人氧氣過少窒息，倒沒聽過有人氧氣過多送醫！」全班哄然，哈哈哈哈哈哈哈。碎冰呀碎冰，你出來了嗎？
碎冰沒有出來。
醫院後續幫我做了一系列檢查，包括進到一個小玻璃間，含一根粗粗的管子，對它猛吸，我猜幫人口交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檢查的結果我搞不懂，沒人告訴我，但他們給我好幾包抗憂鬱劑。家人把那些玩意兒隨便塞到抽屜裡，帶我去找一個老牌的密醫。
「這是絕症。」我整個人傻了。密醫接著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厥症」，會昏厥的病症，謂之厥症。他要我以後發病的時候盡量要找後面有東西可以靠的地方，並對掌橫紋後三指寬處施以劇烈刺激，當他拿起一支長長的針，示範什麼叫作劇烈刺激時，我幾乎覺得天國近了。我得到了一包又一包的藥帖，隨後是藥丸，從此藥不離身。
那陣子我發作的頻率挺高，有時一兩天就一次。掌橫紋後三指寬處充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指甲印，有時還瘀血。發病時我盡量坐著，以免站著昏厥，頭撞到地板從此變成植物人。我晚上不大能睡覺，睡著了全是噩夢。高中也發作過一兩次，好在，我的學校離醫院挺近。
碎冰，從那天起就沒有咳出來過。那時我還沒意識到它會帶來的一切。
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這塊碎冰的學名。那天是我罹患躁鬱症的女友定期回診的日子，我在診間外面讀著衛教牌。「恐慌症」－症狀：換氣過度，手腳冰冷、發麻，頭暈目眩，極度緊張、恐懼，擔心自己會陷入瘋狂，懼病症，害怕自己會死。我彷彿在上面看見自己的名字。後來，在病歷上，藥包上，免役單上，這個名字被一次又一次複寫，覆誦。屬於碎冰的名字，屬於我的名字。
我吃兩種藥，一種藥是長期藥，成份是某種血清素，除了這個名字以外，我對它一無所知。另一種藥是急救藥，是一種心臟用藥，負責壓制交感神經的興奮。它們幫助我很多，卻無法治癒我，取消我。
大概沒什麼人沒聽過「幽閉恐懼」這個詞彙，只不過，對恐慌症患者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在山洞或密室裡才會發生的事。幽閉，不是世界內的事物的性質，而是世界本身的性質。逃避世界內的事物，只要略略移動身軀，但面對世界，唯一的結論便是無處可逃。碎冰不是卡住了我的氣管，而是折射了這個世界的樣貌。
我已有太多在火車或客運上發作的經驗了，甚至，我現在失去了乘坐客運的能力。客運是一個密閉空間，因為你沒有辦法叫它在路旁停車，因為它中途不停站。並不是密閉空間使我們發作，而是密閉空間所產生的後果使我們發作：無處可逃。要是發作，就無法離開這裡，無法逃走，求助無門。正因如此，所以密閉空間可怕，正因如此，所以會發作。可怕的不是空間本身，可怕的是絕望。火車比起來好些，因為車門隨時會打開，隨時可以奪門而出。無論門外是什麼，只要能離開，離開，離開一切就會都好。
那天我搭上了北上的自強號，它又來了。它來得如此清晰，如此劇烈，讓空間在一瞬間變形，讓我幾乎昏厥。車門緊閉，車窗緊閉，人的身體緊貼著，氣息碰撞著。列車快速行駛，它會為我而停嗎？碎冰可以咳出來嗎？吸氣，吸氣，吸氣。如果我現場抓狂它會不會停下來？會嗎？車長會制服我嗎？如果我苦苦哀求，他會願意停車把我丟出這個該死的車廂嗎？他會願意可憐這個可悲的瘋子嗎？他會覺得可笑還是噁心，憎厭還是憤怒？如果他把我丟出了車廂，我該去哪裡呢？那裡有醫院嗎？有人願意救我嗎？
我得把呼吸放慢，但碎冰在那裡。我得集中注意力，吸，吐，吸，吐，把碎冰吐出來，吸，吸，吸，吐，吸，咳，碎冰，吸，吸，吸，吐，吸，吸，吸，吸，吸，吸，吸，吸，吸，吸吸……
我請一位先生把位子借給我坐，他慷慨的讓我一直坐下去。我吞下兩顆藥，閉著雙眼調整呼吸。我知道自己不會死，但我也知道它暫時不會停。它會暫停，然後反覆地來回數次，像地震後的餘震。我知道，這是我生活的一部份，我也知道，我得帶著它走一段，這是我的宿命，我們的宿命，懼怕世界的宿命。
恐慌症是一種幻覺，無法以理性消除的幻覺。心理學家設計的幻覺圖，可以讓兩條等長的線看起來不一樣長，用尺量過也沒有用。我的碎冰，就是像這樣的東西。它不斷的質疑我，譴責我，設法說服我：你已經沒救了，你應該絕望，因為你無處可逃。它掌控著我的理性，讓所有理由都化作幻覺，讓它結冰。唯一的辦法，不是設法燒融它，而是找件大衣來穿上。唯一的辦法，不是找出更多理由申辯，證明自己還有出路。而是忘記它，是專注地呼吸，是去感受他人提供的善意。是去相信他們不會遺棄我，而會幫助我，即便我是個瘋子。是去放棄懷疑，停止懼怕，持續棲居。
當那位先生在中壢下車，下一個乘客過來請我離開時，我已經恢復行動能力了。說實話，發病的時間一向都沒有多長。我衷心感謝那位先生，也感謝沒有對我指指點點的其他人，感謝他們替我穿上棉襖。
這塊碎冰大概還會跟著我一陣子。聽說，很多恐慌症患者在四五十歲以後都不再發病了，大概是因為生活壓力減輕了許多吧。絕大多數人，在宿命的一頭，揭示著世界的安寧；而我們在另一頭，艱難地揭示著世界的恐怖，揭示著，棲居於世，多麼得來不易。
我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可能性。一種異端，在除魅的世界中不時降靈。一則直指靈魂的罪狀，被判慌亂而渴望安寧。我們將帶著碎冰，而終究化為某種碎片般的物體：零亂而瑣碎，可笑又可怖，瘋狂卻理性，在秩序的邊緣持續徘徊，像一顆行星，始終被觀測，始終神祕，渴望著墜落，渴望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