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曾經有一段輝煌歷史是馱在梅花鹿背上的,以致於牠們雄健的犄角和繡滿梅花的毛皮都染上了歷史的氣味,也許就因為牠是太美麗太令人迷醉的生物,牠奔馳的姿態被過去的人們封存在台灣歷史的小匣子裡,現在已不可開啟,如一個潘朵拉的盒子。

鏽蝕的鑰匙,老化的鎖。

古早以前的台灣的草原本來是一篇巨製而華麗的自然散文,自從最後一隻野生梅花鹿在1969年死亡,關於草原,就少了一種奔跑與跳躍的詞彙,像是活生生的草原失去流動的血液與溫度。多年以來,草原成為了一篇內容空洞的文章,很難再找到一個富生命力的生動意象。某種角度來說,台灣亞種的梅花鹿已經滅絕了,而在動物園裡的飼育個體意義等同於照片,讓現在的人得以從這個人工飼育的梅花鹿裡,窺探這片土地過往的記憶,然而就和照片一樣,留得住軀體、形貌,卻留不住梅花鹿嚮往草原的神韻。這片土地曾經觸摸過梅花鹿,然而動物園的梅花鹿卻不曾真正踩踏過這片土地。

所謂神韻,本來該是流淌在梅花鹿凝視森林的圓渾雙眼裡,或是存在牠躍過草地時收緊的肌肉裡,那是生命與土地接觸才會展現的一種物事。我想起在國家地理頻道看過一些原住民族的傳統生活方式,當他們看著獵物,看著湍急溪水裡的銀鳞閃動,那銳利不動搖的堅定眼眸,才是神韻,而生存在都市裡的我,彷彿失去了這種「本能」,就像在柵欄裡的梅花鹿,一定也失去了一部分的生存本能,從牠們眼睛裡你看不見渴望、興奮、恐懼、沉醉的情緒(也許無奈或沮喪還存在,但那本來是不該存在的),從那裡你看不見草原的氣象。畢竟1969年就已經滅絕了,梅花鹿的神韻。

我若到動物園還是會去看看梅花鹿,不過那是監獄關犯人般的氣氛,來來往往遊客恍如探監的親人(有時我覺得更像獄卒),不免讓人感到蒼涼。健壯的四肢本不該用來散步的,於是我把他們放逐到我想像中的草原,想像他們奔跑的姿態,追逐太陽從遙遠地平線升起、沉落,想像煙塵瀰漫的台北也能看見滿天星斗,還有疏林、草原、凶悍的天敵,讓牠在睡眠的時候,還保有本能的警覺性。我不曉得在我想像中的梅花鹿,是否有著和野生梅花鹿一樣的神韻,我甚至不知道我所想像的是不是荷據時期的台灣草原(或者更早以前的樣子),畢竟已經無從確認。神韻成為了一種想像力的衍生物。

我聽過有小孩說動物園裡的動物很可憐,應該要放回大自然。聽到小孩這麼說應該感到很欣慰,對於一個生命,我們都希望牠呈現一個最原始而自然的面貌,就像威爾森提出的「親生命性」(Biophilia)概念─每個人對於生命都有最原始的認識與接觸的憧憬,對於每個人打娘胎就喜歡的東西產生憐憫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小孩呀,你想把梅花鹿放去哪裡呢?對於梅花鹿,所謂大自然應就是牠的草原棲地,繞遍台灣西部,已經難以找到牠的棲所,或許牠們已經無法在動物園之外的地方生存了吧。

生於斯,長於斯,這裡是牠們的大自然,梅花鹿已不屬於草原。

在動物園看到生物總會引起我繁複的思緒,然而我肯定有人看到梅花鹿時只見到一對鹿角,多數人對梅花鹿犄角的印象多半是珍貴的中藥材鹿茸吧。鹿角在新生時便是柔軟的鹿茸,據稱有神奇的藥效,以致於現在還依然可以看到相當多的鹿茸藥品。我想這些飼養的梅花鹿是沒辦法要求遼闊草原的,就像豬隻牛隻,牠們生命的意義依存在人類文化之上。

但是當牠們屬於自然,不專屬於人類時,我們又該以甚麼態度面對?一隻野生的梅花鹿的意義,不僅是觀賞、鹿茸、鹿皮而已,牠們扮演著一個天敵與獵物的角色,推動整個生態系統的運作與演化,若我們要奪取梅花鹿的鹿角,是否能代替公鹿求偶,代替梅花鹿繁衍後代?

想是做不到,就如我們沒辦法代替梅花鹿在草原中奔跑。於是,經過半個世紀的哭泣,老化的草原,也終於乾涸了。我們都希望能再一睹熱帶草原的梅花,然而就算再次綻放,也失去了香味。

偏偏那股幽寒香,就是梅花的神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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