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林思彤 » 週四 12月 27, 2012 12:51 am
【肉身城】應公,之一。
應公,我該書寫你嗎?畢竟你未曾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任何傷口。但,也可以說你造就了我生命最嚴重的傷口之一。因你是我父之父,沒有你,就不會有我。何況,我們之間有著許多巧合。「應公」是福州話的祖父,「應嬤」是祖母。我自小,就聽著福州話、國語、台語長大。家族裡這一代,只有我、弟弟和堂弟三人。惟有我還會聽和說些簡單的福州話,所以當我去馬祖的時候,聽到熟悉的方言,不免激動,也許這是我喜愛馬祖的原因之一吧。
或許,說說我所「認識」的你吧。父親數回跟我講起你。巧合的是,我此時正居留在你當年上任警察廳長的縣市。除了和你同天生日,和你,還有其他喜好相同,譬如我們都寫詩,當然你寫古典我寫現代,譬如我們都善歌識音律,我們都寫字畫畫。如果你在,我們可以一起喝酒、抽菸斗、寫詩、歌唱……但畢竟我只能和想像中的你互動。
曾經我懷疑自己這把好聲音怎麼來的?和說話截然不同的歌聲,難以想像我這低沉的聲音,竟能甜膩高昂,宛轉自如。我的母親你的長媳,不識音律,五音不全。後來聽了我父的歌聲,才知道這把好聲音,是從父輩而來。或許成為詩人,也是有你的基因。
父親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書法大小楷和硬筆字都寫得極好,也畫國畫。我說,怎不留幾幅春溶公的字畫和詩稿?父親卻答:「人死如燈滅,還留什麼呢。」又補了一句:「我死後什麼也別留。」聽到父親這樣說,心裡卻是惆悵的,這是我寫〈肉身城〉的原因之一。我身為家族百年來惟一的詩人作家,至少讓我寫些什麼,方為無忝。我不願讓你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我不願讓你就這樣什麼都沒有留下。
我說:「如果以後,你的孫子問起你,我們該怎麼說?」父親微笑回答:「就說倒楣吧,當了我馮某人的孫子。就像你們倒楣,當了我的子女。」父親哪,身為你的女兒,雖然怨恨過你,但此時卻只能嘆息。
父親,我愛你。現在,我只能說,我一點都不倒楣成了你的女兒。
回到應公春溶公,回到他的1946年,他奉命接管台灣的第一年。應公春溶公,有許多名字,就連骨灰罈上的「馮春溶」都不是本名。因為他是國民黨特務,工作所需,得有許多化名。
應公,我父說你可憐又可悲。說你打小,就沒了母親。太應嬤在年初二的時候,被年糕梗住喉嚨,撒手而去。而太應公雅魯公,只是馬尾海關的稅務員,忙於生計,對於孩子的教育一概不理。之後,太應公雅魯公並未續絃,你就這樣孤獨成長。
後來,你進了廈門第一中學,成績很好,但是叛逆。高二的時候,自行輟學,報考福建警察學校,第一屆的特警班。你也順利考取,當太應公雅魯公知道時,你早已身在福州。
「雅魯公沒有反對?」我問父親。「反對什麼?我應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父親淡淡回答。後來,春溶公娶了位福州女子顧氏,就是我的應嬤,也是影響我很深的女性。在後面,我會書寫。所以,雖然我們祖籍河南固始,卻反而以福州話交談,原因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