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阳光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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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一成不變的生活裏,時間很慢。

應該是午後,兒時有很多這樣的午後。竹林就在老宅四周刷刷輕響,葉子一片又一片掉落,被風掀起,懸舞空中。它們最終落地何處,不是童年的問題。我更關心肚子和嘴巴,每天有足夠的糧食,能吃到回鍋肉。這種願望無限熱烈,就像寬涼星夜坐在河邊,想和月亮說話一樣虛妄。奢侈的想法,從來就沒有離開過童年。


母親讓我到山上撿松果,順便給外婆挖一把思茅草根。松果用來生火燃煤,思茅草根煎水給外婆止咳。三歲的時候,大舅就為我編織了一個小背簍,跟著小舅上山撿幹枝、耙松針、拾松果。後來,背簍越背越大。小舅貪耍,和他年紀相當的夥伴經常在外面瘋野。常常丟下我,一個人披著午後陽光,到山上撿柴禾。小舅年長幾歲,不願意帶我玩,說我是小屁兒蟲。

秋天的田野,稻穗一片金黃,玉米高粱沉甸甸地墜立在田坎上。
黃燦燦的糧食啊,沒人知道,看到它們,我是多麼憂傷。我家和秋收沒有關係,我和母親兩人的商品糧,要糊加上外婆和小舅四張活口。空氣中,充滿柴煙、畜糞和稻禾芒草的清潤氣味。那種味道很久以前,就成為餵養我身體根須的細節,不管時間如何奔跑,它所味覺的童年地理,總在某些時刻逶迤而來。


午間喝了兩碗玉米糊糊,鹹菜吃得多,嘴裏直冒酸水,肚子脹得難受。我直接進了茅廁。很黑。房頂只有兩匹玻璃亮瓦,陽光從那裏穿過粉塵,透亮地照耀著豬們的睡眠。茅廁裏的氣味沖鼻熏眼,多時只能閉氣,或者改用嘴巴呼吸。沒有油水的腸胃,好像對食物有深仇大恨,蹲下就聽見它們驚叫著逃跑。黃狗不在,沒法讓它舔屁眼,狗日的跟著小舅走了,只能用塞在牆縫的篾條刮溝子。拉完屎出來,手裏順便拿著一截篾條。編織筲箕箢篼篩席剩下的竹簧,屬於揩屎的替代品,小時候都用它擦屁股。草紙有賣,家裏沒有買它的閒錢。就像洋堿、玩具、糖果、小人書等,屬於生活中多餘的部分,不在活命必須範圍。外婆有時抽水煙,用的都是紙撚,火柴都捨不得。

母親在屋裏打衣服,縫紉機的聲音時斷時續。單調的噠噠聲,從我聽懂聲音開始,就沒有離開過我的白天黑夜,直到長大後遠離,那個聲音依然還在嘀滴答嗒。它叫喊著一家人的糧食,和母親含辛茹苦的人生。我後來有足夠能力,關閉這個聲音的時候,母親和它一起永遠緘默了,成為清明節,被我燃在香燭紙錢上的幻聽。不像蟬鳴,我今天依然能夠清晰聽見。它們在晌午有氣無力的唱詞,仍在秋天的松樹林公演。溪流從遠方彎曲而來,靜靜地穿過田野,偶有魚兒呼吸的氣泡,在水面上花樣散開。


螞蟻作為玩具,在我的幼年頻繁出沒。上山前,還可以和它們玩玩。外婆老宅牆角縫隙,有一個蟻穴,我已經注意它很長時間。每次看著螞蟻搬運比自己身體還大的麥粒或稻殼,饒有興致,又樂趣無窮。我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和螞蟻玩耍,可以忘記腸胃的存在。關於這個蟻穴,小舅曾經用開水灌洞,試圖燙死那些螞蟻,屍體倒是躺了一地,但沒隔多久,螞蟻們依然在那裏進進出出。它們的家園,並沒有完全毀滅。其中的秘密,我無從得知。


等了很久,沒有見到列隊的螞蟻出來。外婆說過,螞蟻搬家要下雨。天高雲淡,沒有雨的消息。終於等到一隻螞蟻從牆縫探出頭,好像在窺探有無危險。家裏只養了一隻雞,多養要和人爭搶糧食,這時可能還在外婆的床上下蛋。螞蟻是我的玩具,我不是它的敵人。它伸出細長的前爪洗了一把臉,踏上了前往草垛的道路。草垛是螞蟻的露天倉庫,其間有取之不盡的食物。在我年少原本不多的心事裏,曾經想成為一隻螞蟻,那樣不會餓肚子。


從牆角的蟻穴到院壩邊緣的草垛,對於螞蟻,是一個漫長的旅程。我趴在清涼的三合土壩子邊緣,螞蟻走一程,我就往前爬幾步,完全忘記母親早上才給我換了乾淨衣服,滿身黃土。螞蟻停下時,就用竹篾條刨一下它,試圖改變它前進的方向。我跟蹤的是一隻比褐色螞蟻大一些的黑螞蟻。


螞蟻很堅決,對我的戲弄不予理睬。一隻蚊子貼在手臂吸血。順手拍死了蚊子,皮膚上留下小團粘糊糊的血。現在,蚊子的屍體躺在螞蟻行進的路上。希望它像採集米粒或麥粒那樣,把蚊子作為美食。我想控制螞蟻的想法,只是孩子的好奇和任性。小時候,做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動機,策略和心計是長大以後的事情。螞蟻有螞蟻的想法,它不受我的掌控。很多事情都不受掌控。螞蟻拱了拱蚊子,沒有落入圈套,只是聞了聞,掉頭就走了。老母雞這時咯咯咯地在身後絮叨,它剛給外婆生了蛋,得意洋洋的樣子,令人討厭地走了過來。螞蟻好像感覺到危險,加快速度,選擇了長滿香附子和官司草的隱秘道路。小小螞蟻,能上天入地,處處道路。但我知道,它跑不贏雞躲不過鳥,揮起手臂把雞趕跑了。


螞蟻從車前草的葉片下再次探出身體,確信危險已經過去,繼續它的行程。經過一株蒲公英時,梗莖上站著一隻瓢蟲,螞蟻眼都沒抬,徑直翻過一堆碎土(在螞蟻眼裏山一樣高吧),漸漸向草垛靠近。也許螞蟻知道,對於翅膀的無論為力。它是怎麼知道的?我在幼年看到的一切事物,均要通過外婆和母親才能理解。大地上隱藏著的許多秘密,夜一樣深。


草垛周邊地面,有幾隻踩死的螞蟻屍體。我又一次突發奇想,把它們撿起來,混入幾粒稻穀,不懷好意地放在剛剛走到草垛的螞蟻身邊。我曾經見過被鋤頭挖開的蟻穴,里間除了白生生的幼蟻,還堆滿了麥子、稻粒和糠殼。無疑,螞蟻喜歡像人一樣囤積糧食。但我們家的米缸,很多時候都是空的。

螞蟻面對稻穀和屍體,在猶豫。我把死蟻刨到距離活蟻更近的地方。黑螞蟻終於拿定主意,咬著同伴的屍體踏上了歸程。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中途,它碰到了前往草垛採集糧食的夥伴。它沒有得到幫助,堅持把同伴搬回了蟻穴。然後,我看到更多螞蟻,在洞口出入。


已經不認得和我玩耍的螞蟻。但那只搬運同伴屍體的螞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記憶。是必然,或是巧合?一隻螞蟻的慈悲,神諭般驗證了我對童年生活的感受,而和螞蟻、蟋蟀、蚱蜢遊戲的日子,一直是童年娛樂的主題。
娃兒呐,你咋個還在耍哦,還不趕緊上山。不知啥時母親走到身邊,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你看嘛,早晨才給你換的衣服。母親舉起尺片佯裝要打我,我跑進屋裏躲在了外婆後背。外婆前胸像是陽光,而後背則是我的避難所。外婆對母親說,你也是哦,娃兒這麼小,你凶啥子嘛。衣服髒了我去洗就是了。來,么兒,把衣服脫下來。母親在我屁股上拍了幾下,又坐回了縫紉機上。
外婆抱起我,有些吃力,在木櫃子上為我換好衣服,已是氣喘吁吁,並咳嗽起來。么兒,給我拿一塊冰糖,你也吃一塊。冰糖放在外婆大床圍廂的抽屜裏,已被母親碎成黃豆大小。我知道,那是用好幾張供應票買的,專門給外婆止咳。外婆平常捨不得吃,母親從不讓我拿。有一次小舅指使我去拿,被母親打了個鼻青臉腫。母親很難動手打人的。打人的時候,一定犯了天大的錯誤。從此,我只敢想念冰糖,不敢想念它的味道。


我和外婆抿著冰糖,坐在門前石墩上。秋風微涼,大地清潤。太陽潑灑下來,暖暖地照耀著我和外婆。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段落,既漫長,又短暫。坐在房檐下,躺在外婆懷裏看山色田景,懵懂生活。外婆說,娃兒呐,今天我們不上山了,教你唱兒歌。我跟著外婆的手勢,唱起了有關螞蟻的兒歌:


黃生螞螞,
吹吹打打。
大的不來小的來,
吹吹打打一起來。

我那天沒有上山撿柴,躺在外婆懷裏甜甜地睡去了。小時候,我一直嗜睡,只要靠近母親或外婆的懷抱,很快就會睡去。走了很遠的路以後,依然確定,那是我一生中,最安全幸福的懷抱。
醒來時,太陽已經落山,小舅還沒有回來。母親抽空在附近山坡挖回了茅草根。屋子裏已經有一股煎煮草根的清甜氣息。聽見母親在和外婆說話。
媽,你少抽點煙嘛,看你咳得這麼凶……我給你煮了一碗乾飯。外婆抽旱煙,我記事起就沒見她歇過。
大姑呀,你看么兒都瘦成藤藤咯,跟秧雞一樣。我們兩娘母吃稀一點沒啥。幹的給么兒。
你硬是哦,媽,娃兒們身體好。我心裏有數。


我試圖還原這些對話的時候,不知道錯覺了記憶,還是聽信了情感。小時候,路過我耳朵最多的除了糧食,還是糧食。我們成了糧食的奴隸,一切圍繞著糧食進行的事實真相,就像我眼裏眶滿的淚水,總為往事悲喜。
么兒呐,起來咯——
母親在喊我。下午沒有撿柴,母親不會打我,最多嘮叨幾句。茅草根到處都是,出門就是山原大地,走幾步就能挖到。在母親那裏,外婆的健康比一切都重要,自然,茅草根比柴禾更重要,它可以給外婆止咳。而這種遍地生長的野生植物,是否有效,不得而知。


小舅回來以後,母親也做好了夜飯。缸缽裏的紅苕稀飯照得見人影。桌子上只有一碗泡菜水焗胡豆。小舅驚爪爪地叫了起來,姐,天天都吃清湯寡水的紅苕稀飯,屙一泡尿就餓了。外婆舉起筷子,照著小舅腦袋打了下去。小舅跳起身來,哽咽著躲到了母親身後。

母親是小舅的後背。外婆是我的後背。我們在山一樣寬厚的後背裏,健康成長。

外婆把母親做的一碗白乾飯分成了兩半。一半給了小舅,一半給了我。
您這一篇文章讀來真是溫馨,彷彿瀏覽著自己的童年一般,也許咱們的生長背景有太多的酷似,所以特別有共鳴之感吧!

麻吉 問好 嘎玛丹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