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假寐清醒或是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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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麻吉林思彤鄭琮墿胡也

  睜開眼,懷疑夢尚未結束,抖擻上衣,免得螞蟻糾纏不清。陽光有點灰,像塵,鋪在五坪大學生套房,五坪大的方盒子。眨眨眼,試圖清醒,無奈太冷。地球不是正在暖化?聖嬰聖母聖彼得現象,神聖的什麼,給我一些溫暖好嗎?別讓我成天凍著。泡杯甜膩難喝的即溶咖啡,打開電視,看新聞演出──台灣島,今天發生什麼事。昨天我從樓梯上跌下,摔得鼻青臉腫,記者或許會有興趣,我流了血,狼狽的露出了肚子和一邊乳頭,只可惜沒辦法即時SNG(不過做成動畫新聞更精采)。
  「感覺怎樣?」
  「感覺像是失去了『什麼』,又扎扎實實的,得到了『什麼』。」
  「究竟是什麼呢?你可以說清楚一點嗎?痛嗎?」
  「我也說不上來。當然痛,但又不只是痛。」
  「你想對社會大眾說些什麼?」
  「對不起父母,對不起社會,對不起國家,我不應該因為痛而哭嚎。」
  「記者於大槐安國連線報導。」

  如果接受訪問,就這樣說,說我的感受給島民聽,大家最在意的不就是感受嗎──窮凶惡極的死刑犯經過十年審判終於必須伏法的感受,南美中亞非洲印度各地難民家破人亡的感受,北極熊失去了冰山家園的感受。但記者沒來。如果就那樣從二樓滾到一樓,摔斷脖子,死了,或許記者就會來。只可惜,死了就沒辦法說,縱使死瞬間有千萬種感覺也無人知曉。為了讓人(家人?別人?)知道我的感受,死之前我要寫下來。但我何時才死?六十年?四十年?明年?下個月?明天?還是下、一、秒、鐘?乾脆一直寫一直寫一直寫不要停不要停不要停直到死那一刻。那一刻我也許沒有執筆的力氣呢?那一刻我也許來不及反應呢?我記得那時──讓我先打個岔──

  那時他病得很重,住在加護病房。儀器發出詭異的聲音像是喘氣,還有間歇的嗶嗶嗶,嗶嗶嗶……我們將筆放在他手心,替他彎曲手指握筆,移動他手到紙上(他甚至沒辦法坐起),降乩似的什麼也沒看就在紙上畫了蚯蚓亂扭般的線條,只一個「火」字清晰可辨,但是火什麼?後來一切的身後事按古禮進行,道士作法,孝女嚎啕,五子哭墓,又隨三藏取經,燒了幾百億又幾千億(冥府會否通貨膨脹?),經過七七四十九天,仍然將他埋進土裡。那天是好日子,肯定是好日子,風和日麗,路邊開滿了黃色的花。還有好地點,遼闊的視野,入厝住在這兒一百年、一千年?喔不,公墓只能住到肉體腐爛殆盡為止,租約到期,什麼都有期限什麼都不是永恆。風風光光的我們一家人,堵住街坊鄰居的嘴,風風光光的沒有閒言閒語。對了,如果真讓我寫到死那一刻,應該會像這樣:
「痛呼吸氣我乎及甬气巛一ㄨ……」
  那一刻的樣子很迷人不是嗎?但終究沒辦法記錄下祂的原貌,真令人遺憾。至多留下遺書。若每天寫一份遺書以防看不到明天的陽光,你覺得如何?但寫日記都撐不過一星期了,何況要重擬一份全新的遺囑。但我想你也得承認,今天愛的人要留給它全部;明天也許不愛了,死後便全數捐出。只不過我兩袖清風,不會有太多遺產,大概也不用擔心這類問題。而我是不是太在意死的陰影了?未知生焉知死?但生了不就是要去死嗎?死也就是生的唯一目的。唉我是不是太虛無了?看窗外,太陽還是埋在雲裡,灰色的光,虛無,五坪布滿灰塵的方盒子,沒開燈,大理石地板,塑膠製椅,廉價書櫃,掛鐘指示上午九點十七分二十六秒,我總覺得還是夢,螞蟻是不是要來把我抬走了?難怪那時──抱歉我再打個岔──

  那時看完四點半的機器人勇者卡通(絕對無敵雷神王!勇者達剛!合體!出動!),夕陽紅色特別溫暖,我總愛在她炒菜時偎著拉她圍裙一角,小不點視線剛好和瓦斯爐一樣高,眼裡閃著爐火一樣的紅光,說:
  「阿嬤,我想先吃吃看好不好吃。」
  「傷貪食暗時睏會予狗蟻扛走喔!」
  難怪那時她這麼說,原來是預言。真是因為貪吃才讓螞蟻纏著我?但我並不是個貪心的人,我很瘦,大概沒幾斤肉能吃,死了腐化也提供不了多少養料。許久之前我便在方盒子四周擺放毒藥,給螞蟻,還有蟑螂,一起去死,我會為你們念三聲,阿彌陀弗。但螞蟻還是不斷侵襲,我可以看到牠們小小的足跡遺留塵上,從浴室繞過電視,穿越廉價書櫃的夾縫,繞到床鋪底下,築起夢的巢。無論如何,現在我也只能繼續寫下去。沒錯。

  我記得那時他病情穩定,住在高級單人病房裡觀察。很大的房間,比我五坪小方盒子要大得太多。只有我和他在那,房間顯得空曠,大片的落地窗,視野很廣,可以俯瞰整個平原,陽光灑進來,白色的光、白色床單,還有他白色鬍渣和頭髮。我在一旁安靜翻看教科書,風聲從窗外穿過牆壁傳來。忽然他哼起一支日本曲子,參雜零碎的日語歌詞,他說:
  「佗位來个音樂?是你佇咧放音樂嗎?你哪欸聽遮爾老个音樂?」
  「我沒有在聽音樂。」
  「按呢是病院佇咧放音樂囉?嗯哼哼嗯哼哼……」
  我是真的什麼也沒聽見。又或許只有我沒聽見?那裡究竟漂浮著什麼旋律,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滲透進來了,隨著螞蟻,循著癌侵蝕的軌跡,音樂從那裡滲透,在他日益敗壞的身體裡發出回音,那裡像個空谷。不知不覺中一整個禮拜以來的政治財經社會娛樂國際和氣象新聞的深入追蹤報導皆播報完畢,從國道連環車禍到國際財經局勢最後是北極熊棲息地危機,今天太陽底下依然沒有新鮮事。有時候我只是想等一則即時插播,帶我們到那個生死交關的現場去體驗──就像那年九月一個平常早晨,我穿戴整齊藍色制服,背著綠色書包,走過電視機前發現兩棟摩天大樓冒著熊熊火焰,心裡油然生起一股世界一體感,雖然那畫面像電影不可置信──幾年後也確實拍成電影,而且不只一部。還有什麼是電影不能重現的嗎?我想那會是SNG現場直播。話說那時──我再打個岔──

  那時她喜歡穿旗袍。戴著老花眼鏡讓她看來異常嚴厲,事實上她也確實嚴厲,只不過我從來沒感覺到罷了。因為那時她抱著我總是笑得燦爛溫暖。當然我還讓人抱得動的年紀是什麼也不會記得的,這些都是照片上的畫面,在她也隨他去了之後,我們整理雜物時翻出來的舊照片裡看到的。有時候我會想,考古學家從地底挖出來的東西,不管是骸骨或是棄(器)物,會不會是數千數萬年前外星人埋下的惡作劇。同理,那些泛黃的舊照片,搞不好是誰對我精心策劃的惡作劇!誰知道呢?畢竟,回憶,一點也不可靠。新聞還在上演,台灣島演義。我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是真實的。而螞蟻躡手躡腳的在牆角列隊前進著,這景象比什麼都要真實。牠們成群結隊,有時躲藏在看不見的縫裡,嗅著腐敗甜蜜的氣味,夢的氣味──又或許是我設下的毒藥的氣味(希望如此)。牠們肯定是喫了我的夢才壯大起來,趁我闔眼時分解夢成細瑣碎片,搬運到巢穴裡餵養蟻后。恐怖的蟻后,在夢裡牠化為人型,美麗女子,與我成親(但我怎麼每次都被拐騙呢?)夢裡牠受孕,懷胎,分娩,產下千千萬萬的螞蟻(成家立業子孫滿堂,我的家竟是在夢裡?)……夢到底在什麼時候滲透到真實世界來的呢?是夢裡的液體還是體液,讓所有現實都長了霉,或者是雨?但看看窗外,灰色陽光,冷冷的,無雨。

  那時她一住進醫院便吵鬧不休,像個孩子想要回家,還對看護拳打腳踢,那氣力誰猜得出她竟時日無多?但她身體裡確實淌著血,癌細胞噬咬她的身體,或許那也是螞蟻之一種,擺脫不了。我去看她,正是晚餐時間,營養補給品氣味怪異,想必相當難喝,看護用吸管一點點、一點點的餵,她只啜兩口便拒絕再喝。我接過吸管,說:
「阿嬤,加油喔,要食才會趕緊好啊。」
  就像她餵養我那樣說。她於是又喝了第三口,第四口……為何螞蟻就是不吃我的毒藥?昨日摔下樓梯的傷痕還在嗎?在啊,痛啊。痛很真實。傾倒的摩天大樓,飛機上的恐怖分子,濕漉漉的北極熊,歐洲的債務,難民,難民,難民……像雲一樣漂浮。如果我醒了,一旁該有個道貌岸人的智慧老人,煮著茶,我該感覺到額頭上的冷汗,濕濕的冷汗。但我只覺黏膩,臉上總是有出不完的油脂。老翁或許是老朽得灰飛煙滅了,成塵,灰色的光,鋪在方盒子每一處,上頭有螞蟻的腳印。我是在大槐安國外,還是在大槐安國裡呢?拿起皮尺丈量起方盒子的邊長,數數小豬肚子裡有幾個銅板,摸摸手上的厚繭,撥撥越來越稀疏的頭髮。2012年快要到了,世紀末也許不會出現在世紀末。冰山將融化殆盡,山將成為島嶼,台灣島越來越小。我還記得那時──對,又岔開話題,但其實一直沒有主題不是?

  那時我蹲坐在他機車前踏板上,十多公里的路總覺得好遠好遠,而他又堅持緩慢安全的時速二十公里。我懷裡摟著一包乖乖餅乾,那充了氮氣的包裝就跟我的身體一樣大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真的睡著了,也許作了夢,一不小心手滑,我從夢中驚醒,一回頭看到後方來車將餅乾碾爆,地上滿是碎片,麻雀啾啾啾的從電線杆上飛下來愉快啄食我的乖乖餅乾碎片。我嚎啕大哭,我就只有這麼一包乖乖餅乾啊。他說:
  「乖,明仔載閣買予你一包好毋好?」
  「毋好毋好!阿公我現在就要吃乖乖!」
  「莫鬧,明仔載再買予你,閣鬧就無囉!」
  誰還管明天呢?明天他也許就死了啊,雖然那時我肯定不曾這麼想。有時,死竟是一種難以抗拒的慾望。像是站在高高的地方往下看,總想要跳,所以我才怕高,因為怕自己受不了那股誘惑,趕緊別過頭,不能跳。跳了也許就醒了?醒了是不是就回到家了?她是不是回到家了?他是不是和她一起呢?夢裡做過了幾百幾千遍,跳下去,飛了起來,碰的一聲墜落在自己的床上、書桌上、地板上。伊卡魯斯是不是也那樣墜落了呢?等我學伊卡魯斯那樣墜落,你們會不會就現出原型,變成螞蟻了?我說你們,你啊,他啊,還有他啊,螞蟻們,聚集在我床邊地板搬運著什麼,消耗著什麼,盲目的跟著氣味竄來竄去。叮!十二點整。今天我應該不會死,但今天我會醒過來嗎?醒過來的時候,是在溫暖的家裡呢?還是在異鄉的旅舍?還是在地底的陵墓,或我床下的蟻窩……

  我記得那天站在窗外,空氣裡有一股微妙的氣味,香水味,掩蓋著另外一股衰敗的氣味。客廳裡清空,掛上一張大紅布幔,他們把她(她的身體)從冰櫃裡抬了出來,擺放在一旁的摺疊桌上,並撤走冰櫃。好幾個壯漢抬進一副幾乎像小客車一樣大的棺木,擺在廳裡,然後幾個家人合力將她抬起,放進棺木中。躺下的位置十分重要,一毫都不能偏,那也許是全世界最精準的技術,否則木乃伊重生之時也許會覺得腰痠背痛。但我們並沒有把她製成木乃伊,她也不會重生,她睡著(他們說:阿嬤面容很安詳,像睡著一樣),然後將在另外一處醒來(他們說:阿嬤要隨佛祖去極樂西方)。他們用冥紙塞滿了棺木的空隙,固定最重要的位置。我一直站在外頭看,默念著阿彌陀佛,默念著阿彌陀佛。昨天我從樓梯上摔下來之前,在門口遇見樓友瑪麗,自從我入住她正眼不曾瞧過我,即使我試圖表達善意。那時她低著頭進門,我在樓梯上緊緊盯著她,她仿彿察覺我的視線,眼珠子古溜轉動一下,我看見了她的眼睛,深邃的黑色,有光,但或許是樓梯間的白熾燈反射,只慘白的光。接著她瞬即轉了過去,進了房間。或許是我不善交際?我不知道。搞不好她是外國人,所以才不說話?或者是我?從島嶼另一端來的,進入未知的國度,平行時空,四處迴盪我聽不見的音樂,我才是陌生人。我不知道。

  那天在醫院,她要他們替她取來午時水,或是某種符水,對她來說意義非凡的神水,我看她小心翼翼的喝下,緊閉著雙眼,念著:
  「五府千歲,五年王公,觀世音菩薩,南無阿彌陀佛,保庇阮趕緊好起來,趕緊轉來厝內,嘸通予序細操煩。保庇阮孫認真讀冊求功名。保庇阮平安順序。」
  但那會不會是他們為應付她隨便取來的礦泉水呢?難不成因為如此,五府千歲、五年王公、觀世音菩薩、南無阿彌陀佛都不保佑了?方盒子裡仍就籠罩著灰色的光,北極熊的居所也是灰色的嗎?暫時離開方盒子,灰色的光如影隨形,螞蟻的腳步雖然微小,但我知道牠們在我身後形成一條像是鉛筆畫出的虛線,連著延伸到我夢裡。走快一點創造一些時間差,又或許走著走著被車撞死,就會醒過來。比人還高的野芒花,坑坑疤疤的柏油路,颯颯的風,山嵐,醜陋的鐵皮建築,油膩的便當,油膩的頭髮。食無味,或許是因為作夢,又怎會有這麼無趣的夢?彷彿是重播半年前的新聞。難怪人們愛科幻片,因為相信有外星人要帶我們離開(摧毀)這個鬼地方。我想外星人都在幾百萬光年以外的極樂世界,我等不了幾百萬年。抱歉,再讓我岔開一次,那時候──

  我和他和她隨進香團出遊,到山上佛教聖地,還附設遊樂園。她牽我的手,擦我嘴上的冰淇淋,他陪我坐遊樂設施,他替我們照相。她仍是穿著旗袍,照相時有些拘謹,抱著我時笑得溫煦,眼鏡也遮不住眼裡的光。他戴著漁夫帽顯得一派輕鬆,灰白的短髮隨風微微飄,身上總是有古龍水味,或只是一股老人味,有時忍不住對她不耐煩起來,但回過頭還是笑著瞇著眼,替我買來一組玩具。樂園,廟宇,香客,大桶大桶的炒米粉,大桶大桶的菜頭湯……製作相當粗糙的巨大佛像,低眉,歷歷在目,我抬起頭想看祂是笑非笑,祂沒說話,一直都沒說話,一直到他和她牽我的手,帶我去吃炒米粉。

  昨晚我喝個爛醉,上樓梯時一個腳滑,向後滾下樓,摔了個狗吃屎,鄰居都開了門觀望,暈眩和痛苦中我看到瑪麗的臉,我和她四目第一次相對,不曉得她還能不能看見,我眼裡的爐火一樣的光?還有光嗎?我不知道,我只哭嚎,大聲哭嚎。未知生亦未知死。伊卡魯斯飛得那麼高想必幾乎要被陽光刺瞎雙眼,那是無盡的透明的光,那是最美妙的夢嗎?而這裡只有灰色的光。最後,我的感受或許沒有人知道,像北極冰層那樣無聲息的消失。迷迷糊糊的流淚,臉頰劃過一道溫熱,SNG也無法傳達的。
螞蟻來了,帶我回大槐安國?
感覺這是一篇思考成熟一氣喝成的作品
作者把輕輕舉起的意像深深經營
像螞蟻 像新聞報導 像跌倒 阿嬤 死亡 書寫
都細膩完整而且充滿獨特口吻
標題也下得很特別
是一位令人期待的作者

問好
文瑜
謝謝文瑜讚許,

草稿大概兩三個小時手寫完成,修改卻花了可能有半個月吧。然後就束之高閣很長一段時間。
前陣子投稿,榮獲東華文學獎散文第二名。

鷗旋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