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常有紅柳的影子。
  我自小生長在黃河岸邊,印象中的紅柳似乎便也生長于河岸、堿灘、荒地和沙漠邊緣。
  紅柳身量不高,分枝多而細長,有灰褐、紫紅、粉紅三種顏色。春天,一簇簇碧綠一片,蓬勃著,盎然出一派生機。夏秋時節,或粉或紫的小花朵綴滿枝頭,構成別致的花穗,長得郁郁蔥蔥。冬天,地凍河封,草木蕭瑟,遠遠的若有紅霧涌動,那準定是紅柳林。這時的紅柳并不枯萎,只是脫落了葉片,而枝條仍是根根直立,仍是一身紅的皮膚,高昂著頭,少了春秋夏日的柔美,多了寒風肅殺中的挺拔。初春的西北地區,頻有風沙,狂風也時有襲來,攜帶著粗粗的沙粒,紅柳便擁抱著在風中劇烈地搖曳,那是一個集體舞蹈的場面,炫耀著生命,舒展著紅艷,美麗多姿,嘻笑扯袢,盡情揮灑著迎春的魅力。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風沙的洗禮,紅柳的葉片雖然不曾萌發,但氣溫畢竟已經回升,那細細的腰身先自有了一些柔軟,繼而隨著河水解凍的喧鬧聲,綠意漸濃,枝條也透出亮亮的紅來。
  上小學中學的時候,周末必定是要去生產隊參加勞動的,隊里知道我們干不了啥農活,便常常讓我們放牛放馬。這種活兒就跟玩似的,吵吵嚷嚷,吆吆喝喝,還不覺得盡興,一天就過去了。那時,我們時常在河水淺瘦的時候,趕著牲口涉水到對岸的河灘去放牧。河灘里,葦花如雪,紅柳如彤。我們安頓好牲口,帶上事先準備好的鐮刀,便穿過蘆葦叢,頂一頭葦花,鉆進紅柳林去割紅柳條。說是紅柳林,實際上也僅是相對集中而已。河灘地水分充足,紅柳長得格外茂盛,枝條從四周環主干生出,爭相向上伸延上去,小而橢圓的葉片綠油油的,織成紅色枝條的漂亮外衣。陽光下,紅柳條窈窕的身姿柔潤而又柔韌。割過之后,待到下次再來,枝條又已抽出一米來長,旺盛的生命力令人驚異。
  紅柳條編制的筐籃、簸箕等物,經久耐用,極受人歡迎,拿到集市上去賣,價錢高,但卻很是搶手。于是,這便成了我小時候一年一度的一項重要任務。割的人多,可用的紅柳條就逐漸少了起來,我和同伴們就結伴到更遠的蘆葦地的盡頭去,那里荒草萋萋,一直延伸到天際,紅柳雖多,但都長得不很高,可能是缺水的緣故,大多只有河岸邊的二分之一。我們尋找好的枝條割上一捆,就在四下里跑著玩,有時運氣好,還能揀到鳥蛋和野鴨蛋。意外的收獲,讓人興奮不已。一個星期天,既掙了工分,割了紅柳條,淌了河,揀了蛋,還改善了生活,心情好得都不想上學了。
  古代寧夏詩人詩云,“河檉搖紅,葦花飛白”,描繪了塞上黃河兩岸在秋天的自然景色。關于檉(音稱),《現代漢語詞典》是這樣注解的:“落葉小喬木,老枝紅色,葉子象鱗片,夏秋兩季開花,花淡紅色,結蒴果。能耐堿抗旱,適于造防沙林。也叫三春柳或紅柳。”我不懂什么叫蒴果,在我的腦海中也似乎沒有紅柳結果的記憶,再查《現代漢語詞典》,上面說:“蒴果,干果的一種,由兩個以上的心皮構成,內含許多種子,成熟后裂開,如芝麻、百合、鳳仙花等的果實。”這讓我對紅柳有了一個更加完整的認識。原來紅柳并不是栽植而成,而是它的種子可以隨風游走,不論怎樣一塊土地,肥沃、貧瘠、潤澤、干涸,只要落腳,就會頑強地生存下去,吐綠獻紅,生機勃發。這時,我對“檉”這個字,發生了一點聯想:古人造字含義頗深,許多字很有意思,比如“女”“子”結合為“好”,“不”“好”結合為“孬”,二“木”為“林”,三“水”為“淼”……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每一個偏旁部首即是一個獨立的漢字,當然也有其獨立的意義。“木”字不用解釋,“圣”字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是“最崇高的”,常用的有神圣、圣靈、圣賢、圣旨等等。那么“木”和“圣”結合在一起,不言自明,紅柳該是木中之圣了。這樣說似乎有些牽強,但至少可以從中看出,古人對紅柳是一個什么態度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個夏日,我到陜甘寧石油探區一個叫做牛皮梁的荒僻地方去工作,這里是采油區的一個輸油泵站。早晨走出帳篷,刷牙漱口當間,我發現不遠處有什么植物一叢一叢的,仿佛還有紅的氣韻在漂浮,上面閃爍著太陽的光點。我一時驚奇,端著口杯跑了過去,待到近前,紅的氣韻杳無蹤影,眼前竟是我所熟悉的的紅柳。這是自我離開家鄉直到參加工作十多年間第一次與紅柳相逢,心里一時涌動起一股久違的溫馨和些許莫名的激動。很難想象,這樣一個礫石遍地,少有雨水,連沙蒿都極難生長的地方,竟還有紅柳倔強地改變著荒涼。一群羊走了過來,牧羊人說,要兩桶水“飲飲羊,幾天了,啥也莫喝上”。這里沒水,泵站職工的飲用水都是定期用罐車運來的,斷頓缺水那是常有的事。看著牧羊人和黑白的羊兒渴望的眼睛和干得掉皮的嘴唇,泵站長無奈地同意了。這里的紅柳因地理條件差而生長緩慢,筷子粗細的枝條光禿禿的,高矮也不過筷子一般。和沙蒿相比,它是矬子,是“光棍”,然而卻是羊草中的上品。我知道,它們不但要經受干旱的考驗,而且還要經受羊蹄子的踐踏和羊嘴的啃嚙。可是盡管這樣,紅柳自身并未失去它那固有的紅色。它渾身硬朗,紅得沉著。我用手捏捏,由不住一聲嘆息。泵站長說,“這東西耐實得很,下上一場雨,一夜就旺相了”。那個早晨,我將所有的漱口水全部吐在了一棵紅柳樹的根部;第二第三天仍然如此。
  后來又聽說,紅柳還可入藥,突然就想起,小時候家里的醋缸總要專備一根紅柳棍兒,我們玩耍弄丟了,母親就再找來一根,洗干凈攪一攪醋,說是這樣醋就不起白花了。
  自那次牛皮梁之行之后,我開始留意每到一處是否都有紅柳的身影?鉆井隊、試油隊、作業區……我也總能找到,找到了就蹲下來,摸一摸那孤寂的紅色枝椏,捏一捏上面沙蒿籽大小、疤痕一般的小白點兒。
  現在,走出去的機會少了,紅柳不常看到,但卻時常能夠想到它,并由它而起,想到其它各種各樣的樹,尤其那些開花時香氣馥郁和其擁有誘人果實的樹。我還不厭其煩地想到一些形容詞,如:忍耐,刻苦,貧瘠,無助,樸實無華,隨遇而安……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