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零五分,火車準時駛出丹佛城。我坐在開往加州的「西風號」(Zephyr)火車上,三十三小時之後,將抵達從前的「金山大埠」––加州的舊金山。芝加哥啟程的這班火車,已經行駛了二十小時。它橫跨了美國中部的平原,來到落磯山腳下的丹佛城。而我,一個只為坐火車而坐火車的旅客,就在這兒上了車。
火車平穩的駛出城市,進入一望無際的大西部草原,牛羊點綴在晚春的原野上。藍天白雲之下,覆雪的落磯山脈遠遠在望。一切都是那麼的悠閑、雅致。沒有汽笛,沒有喧囂叫賣的小販。我坐在有整片落地窗的觀光車廂,喝著咖啡。乘客們靜靜的欣賞著風景。趕時間的旅客是不會搭火車的。我懷疑其他的乘客是否都和我一樣?過著不會遲到的人生?我的目的不在目的地,我的行程沒有時間表。
這火車不是昔日的火車,而我也不是昔日的我了。
我與火車曾有不解之緣。唸初中的時候,我經過了兩年「出門天黑黑,進門天黑黑,回到家裡臉黑黑」的通學生活。
每天早晚,我來回苗栗與新竹之間,車程一小時左右。早上天未亮,我就得離家,走三十分鐘沉寂的路,到苗栗火車站搭早班車上學。那是苗栗發的首班車。燒煤炭的火車頭喘著蒸氣與煤煙,「衝––衝」、「衝–衝」的駛出苗栗,駛過一片片的水田與開著黃花的蘿蔔地,駛過晨曦裡閃爍著燈光的慕華尿素廠,過了後龍溪,就到北勢站。再往北行,就進入山區了。滿山的相思樹林。通過兩個隧道後,就到造橋站。造橋鄉是當年相思木炭的產地,所以山裡很多土窯,吐著煙。悶燒著木炭。也可看到提著一簍簍木炭上車的小販。火車停造橋站一會兒,就再往北駛。竹南站到了。竹南算是個中型車站,因為它是鐵路「海線」與「山線」的轉匯站,火車停得稍微久一點。賣熟食的小販,抓緊了這個機會,胸前挺著熱氣騰騰的木盒子,急急忙忙的來回車廂外叫賣,把握住幾分鐘的生意。「便–當,便–當–哎!」「燒–肉–包!」「燒–肉–粽!」的吆喝聲彼起彼落。
車到崎頂站,就看到海了。早年那兒有個「崎頂海水浴場」,爸媽曾帶我們去過。火車駛過金光耀眼的海岸,白色的沙灘後面是一片防風林,都是木麻黃。那種並不好看的針葉樹。起風的時候,搖擺的樹就「呼–呼」的哀號起來。海水的藍,透過木麻黃,藍花花的落到車廂裡來。快到香山站的時候,海就遠了。我看到逐漸甦醒的城市。街頭的人們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看火車「嘟––嘟」的拉著氣笛過去。這是一天的開始,而我已經在車上一個小時。新竹,這個大站,是很多人下車的地方,快進站了,讀書的學生、看報的公務員、趕集的小販,就騷動起來。準備下車了!新竹,這個悸動的大城,好像整夜都沒睡。大城市都是會熬夜的,就像趕考的學生。
快到新竹站的時候,我喜歡掛車門。站在車門的踏板上,兩手抓緊扶手,火車進站時常常會換軌道。不抓緊是有可能被拋出車門的。我一個同班同學就是這樣的被拋落火車。不幸的一頭碰上鐵軌旁的信號欄柱而喪生。我到現在都記得他的名字和他頑皮的笑容。掛車門唯一的好處,就是能搶先出站。通常我不等火車停下,就跳下車,飛快的跑出月台。這樣子能省下不少時間。毛孩子是不懂得安全的。有時候我也不過月台而直接翻後牆出去。麻煩的是要穿過車站裡停著的客貨車廂。現在想起這些危險的舉動,沒出事是萬幸的了。
我下了車,跑出車站,經過攤販聚集的站前廣場,向左拐,迅速的通過一個市場,就可以踏上去「學府路」的路口。學生都是這麼走的。我們是「學府路」的流動人口。那兒有「新竹縣立第一中學」「新竹第二女中」「省立新竹中學」「新竹商職」「交通大學電子研究所」「新竹工業研究所」。一連串的學校,都在新竹市郊十八尖山山腳下。再往山上去,就是「清華大學」。要整整三十分鐘,才能走到我的學校––竹一中。走在路上,天已大亮。來往的都是人群。我心裡想,哎,還要一整天啊,我才得走回頭路。搭南下的火車,晃蕩一個小時,過香山、崎頂、竹南、造橋、北勢,駛過海、山、與河,才能再度看到暮靄裡閃爍著燈光的慕華尿素廠––那曾是最令我歡愉的地標。
因為我知道,看到它的時候,家就不遠了。
火車從美國第三長的 Moffat 隧道開出來,天地豁然開朗,陽光亮得使我睜不開眼睛。已經爬上高原了。以前,我的家在後龍溪的那一邊﹔而現在的我,好像四海都可以為家了。再過去,就是格林塢泉(Glenwood Springs, CO),鹽湖城(Salt Lake City, UT),雷諾城(Reno, NV)﹔然後,就是聖克理門多(Sacramento, CA)﹔最後,三十小時之後––舊金山,那個「金山大埠」,就會閃爍在耀眼的大洋邊。
突然間,我了解,後龍溪已經很遠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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