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6月 22, 2011 9:48 pm
午後，暑假。我倒掛在欄杆上。
其實有很多樂子，比如說去溝圳裡撈小蝦大肚魚、跟吳明花去樹林裡找古古怪怪的小物（去年最棒的是撿到一條完整的蛇蛻）或蹲在牆角看螞蟻爬來爬去搬東西什麼的，你問這些有什麼好玩？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很樂，可是今天什麼都不想做，我決定培養好心情晚上要去林有慶家吃蛋糕。我已經想好要送他什麼了；五支筆桿有香香味道的小天使鉛筆跟藏了好久剛剛才從床墊底下挖出來兩顆超大顆的玻璃珠，你可以拿近仔細看看那裡面的旋轉彩虹有多漂亮。小腿後勾在走廊外緣的鐵欄杆上倒吊著吹直笛，一邊想像晚上的聚會會有誰去想像蛋糕的香氣，也許我應該想個笑話來用用，一邊看天空藍罩子裡有隻飛機拖著長長的白尾巴一格一格往前爬，我瞇起眼睛用兩根手指就捏住了它。風從樹葉間穿過，包圍著我讓每個細胞都被吹起來飄在空中，這真是一個美好得不得了的下午。我繼續嘀嘀答答。
正前方遠遠的山脈顛倒爬行，一隻巨大的綠色蟲有不規則的肉角望南方爬去。倒吊太久有點暈眩總覺得那顛倒山脈蟲背著雲朵爬近又爬遠，埕邊幾棵顛倒檳榔樹跟顛倒果樹也搖得厲害，手拉手晃動身體豐年祭那樣唱起歌跳起舞來，天空藍罩子越來越厚重地低了下來，一抹暗影出現頂住，太陽在那暗影的後面照出光圈閃閃發亮，我半瞇起眼恍神，好奇怪就連顛倒陳金生他媽媽怎麼也離我那麼那麼近？
咦？！
顛倒的陳媽媽？
顛倒的陳媽媽！
顛倒的陳媽媽！！！
顛倒的陳媽媽陳媽媽陳媽媽陳媽媽！！
瞬間一切從暈眩中清醒，一群小人兒在心裏抱頭亂竄尖叫！！
從欄杆上摔下，想起堂姐們對陳媽媽的評語，有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坐起來僵笑：「阿姨好！」沒顛倒的陳媽媽瞇著眼咧著笑隔著欄杆感覺很親切地摸摸我頭：「欸欸小心阿，午安，妹妹妳在做甚麼啊？」我知道她下一句一定是把拔馬麻不在啊。搖搖手中的直笛，「吹笛子。」
「把拔馬麻不在啊？」
「對啊，他們工作還沒回來。」明明知道他們不在還老愛挑這個時候來。
「那你跟把拔馬麻講，阿姨家禮拜日有聚會請把拔馬麻有空可以過來玩玩。」
「好。」我知道陳媽媽家每週日都有神祕聚會，村子裡一些老人會去，散會後手上都拎一小個神秘的盒子，但每次跟把拔麻講哪有一次去過啊，不過我倒是對小盒子裡的東西好奇。
陳媽媽每週例行交代完後，我知道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從陳媽媽嘴角的角度跟她推了推眼鏡的換檔動作就知道還要講下去，「妹妹，妳知不知道上帝？」上帝？我轉頭看客廳最裡面擺著的神龕上畫了好些個神像，坐在觀世音大美女娘娘跟黑臉媽祖好心腸娘娘中間那個不知道是不是上帝？
「上帝喔？是玉皇大帝嗎？」我指了指坐在神龕畫像上中間全身金光閃閃那傢伙。
「不是不是，我們的上帝只有一個，其他的都是假的，來，妳看這個。」陳媽媽推了推眼鏡屈身從肩背大包包裡拿出薄薄冊子遞給我再推了推眼鏡。小本子像漫畫書一樣有圖有字，圖頁上畫了幾張驚恐的臉，後面一些大吃大喝的人，邊邊大大的字：世界毀滅了？！信主得永生。
翻幾頁，哇哇哇，完蛋了上面說的罪孽我都有。
「妹妹，妳知道嗎？我們都是有罪的，我們要相信主，讓主來替我們潔淨我們身上所有的罪。世界會因為我們的罪孽逐漸毀滅，末日就要來了，妹妹妳要來聽主說話，真主只有一個。我們要相信祂，上帝才會給妳改變的機會啊。」陳媽媽的恐嚇在我心裡打製成沉重巨大的鐵鎚，一句句將我打進堅硬的地板裏。
我用罪名索引自己的罪行：
第一鎚！貪吃：整天都在想晚上的蛋糕！有罪！
第二鎚！懶惰：一整個禮拜都沒有寫暑假作業！有罪！
第三鎚！貪婪：在浴室洗衣機旁撿到銅板投到自己的豬公仔裡！有罪！
第四鎚！暴怒：弟弟跟我搶看卡通頻道被我揍得大哭！
有罪！有罪！有罪！有罪！有罪！有罪！有罪！妳！有！罪！！！
四鎚足以將我完全打入完全黑暗的地板裏，我哀傷又惶恐，仰頭看陳媽媽瞇著眼睛淺淺笑著的表情，她站在我眼前，太陽將她曬出一圈亮晃晃的光圈。
「妹妹，那妳把這本小冊子拿給把拔馬麻看，請他們禮拜日一定來我家聽上帝的說話喔。」這句話把我從黑暗的地板裏拔起來，只不過拔出來後我有點變形。
「好。」此時看見我一定會發現我眼睛裡一圈一圈像卡通裡被催眠的樣子，
「可是這本要給阿姨五十元哦。」
「好。」
從口袋掏出這禮拜省下來等下要去買香香小天使鉛筆的零用錢，眼睛裡一圈一圈。直到陳媽媽頂著太陽光圈走到隔壁陳北背家，我才幽幽拿起小叮噹漫畫想找回之前的心情。
「麻阿～！禮拜日去陳媽媽家啦！」我媽從田裡剛回到家農衣都還沒換好我就衝過去哇哇叫。
「去那裡做什麼？我哪有空。」
「上帝說我們有罪啦，要去聽祂說話阿！」
「什麼上帝不上帝？我們家拜天公的啦！」
「吼！可是陳媽媽說真神只有一個啊，其他的是假的。」我指了指金黃色的傢伙。
「夭壽囝仔，哩黑白講黑白講，」我媽朝神龕合掌對天公伯說：「天公伯阿，囝仔不懂，童言無忌，天公伯就原諒囝仔不懂！」說完轉頭叱我「過來給天公伯跟祖先回失禮！」看我踟躕沒動。
「還不快！整天不知道在想什麼，鬼鬼怪怪一堆啦，暑假作業有沒有寫啊？今天沒寫就不準給我出去哦！快過來拜！」
我一聽不能出去那還得了啊，衝過去神龕前誠意十足地跪下來合掌道歉。
「可是媽妳要給我五十元。」
「做什麼要給妳五十元，這禮拜還沒結束不能討零用錢。」
「啊我就買那本陳媽媽的漫畫書啊。」
「誰叫妳要亂買，剛好給妳教訓不要亂買東西！沒有五十元！」
「麻阿～～～！」
「不要吵！沒有！去寫作業！」
趴在書桌前寫作業，弟弟在客廳椅子上唱唱跳跳無敵鐵金剛，我下唇包住上唇讓眼淚流進嘴裡，我的蛋糕、我的五十元、我的卡通影片、我要寫作業！！什麼上帝！什麼世界末日！
我媽就能決定我的世界，我媽就是我的上帝啦！
其實有很多樂子，比如說去溝圳裡撈小蝦大肚魚、跟吳明花去樹林裡找古古怪怪的小物（去年最棒的是撿到一條完整的蛇蛻）或蹲在牆角看螞蟻爬來爬去搬東西什麼的，你問這些有什麼好玩？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很樂，可是今天什麼都不想做，我決定培養好心情晚上要去林有慶家吃蛋糕。我已經想好要送他什麼了；五支筆桿有香香味道的小天使鉛筆跟藏了好久剛剛才從床墊底下挖出來兩顆超大顆的玻璃珠，你可以拿近仔細看看那裡面的旋轉彩虹有多漂亮。小腿後勾在走廊外緣的鐵欄杆上倒吊著吹直笛，一邊想像晚上的聚會會有誰去想像蛋糕的香氣，也許我應該想個笑話來用用，一邊看天空藍罩子裡有隻飛機拖著長長的白尾巴一格一格往前爬，我瞇起眼睛用兩根手指就捏住了它。風從樹葉間穿過，包圍著我讓每個細胞都被吹起來飄在空中，這真是一個美好得不得了的下午。我繼續嘀嘀答答。
正前方遠遠的山脈顛倒爬行，一隻巨大的綠色蟲有不規則的肉角望南方爬去。倒吊太久有點暈眩總覺得那顛倒山脈蟲背著雲朵爬近又爬遠，埕邊幾棵顛倒檳榔樹跟顛倒果樹也搖得厲害，手拉手晃動身體豐年祭那樣唱起歌跳起舞來，天空藍罩子越來越厚重地低了下來，一抹暗影出現頂住，太陽在那暗影的後面照出光圈閃閃發亮，我半瞇起眼恍神，好奇怪就連顛倒陳金生他媽媽怎麼也離我那麼那麼近？
咦？！
顛倒的陳媽媽？
顛倒的陳媽媽！
顛倒的陳媽媽！！！
顛倒的陳媽媽陳媽媽陳媽媽陳媽媽！！
瞬間一切從暈眩中清醒，一群小人兒在心裏抱頭亂竄尖叫！！
從欄杆上摔下，想起堂姐們對陳媽媽的評語，有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坐起來僵笑：「阿姨好！」沒顛倒的陳媽媽瞇著眼咧著笑隔著欄杆感覺很親切地摸摸我頭：「欸欸小心阿，午安，妹妹妳在做甚麼啊？」我知道她下一句一定是把拔馬麻不在啊。搖搖手中的直笛，「吹笛子。」
「把拔馬麻不在啊？」
「對啊，他們工作還沒回來。」明明知道他們不在還老愛挑這個時候來。
「那你跟把拔馬麻講，阿姨家禮拜日有聚會請把拔馬麻有空可以過來玩玩。」
「好。」我知道陳媽媽家每週日都有神祕聚會，村子裡一些老人會去，散會後手上都拎一小個神秘的盒子，但每次跟把拔麻講哪有一次去過啊，不過我倒是對小盒子裡的東西好奇。
陳媽媽每週例行交代完後，我知道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從陳媽媽嘴角的角度跟她推了推眼鏡的換檔動作就知道還要講下去，「妹妹，妳知不知道上帝？」上帝？我轉頭看客廳最裡面擺著的神龕上畫了好些個神像，坐在觀世音大美女娘娘跟黑臉媽祖好心腸娘娘中間那個不知道是不是上帝？
「上帝喔？是玉皇大帝嗎？」我指了指坐在神龕畫像上中間全身金光閃閃那傢伙。
「不是不是，我們的上帝只有一個，其他的都是假的，來，妳看這個。」陳媽媽推了推眼鏡屈身從肩背大包包裡拿出薄薄冊子遞給我再推了推眼鏡。小本子像漫畫書一樣有圖有字，圖頁上畫了幾張驚恐的臉，後面一些大吃大喝的人，邊邊大大的字：世界毀滅了？！信主得永生。
翻幾頁，哇哇哇，完蛋了上面說的罪孽我都有。
「妹妹，妳知道嗎？我們都是有罪的，我們要相信主，讓主來替我們潔淨我們身上所有的罪。世界會因為我們的罪孽逐漸毀滅，末日就要來了，妹妹妳要來聽主說話，真主只有一個。我們要相信祂，上帝才會給妳改變的機會啊。」陳媽媽的恐嚇在我心裡打製成沉重巨大的鐵鎚，一句句將我打進堅硬的地板裏。
我用罪名索引自己的罪行：
第一鎚！貪吃：整天都在想晚上的蛋糕！有罪！
第二鎚！懶惰：一整個禮拜都沒有寫暑假作業！有罪！
第三鎚！貪婪：在浴室洗衣機旁撿到銅板投到自己的豬公仔裡！有罪！
第四鎚！暴怒：弟弟跟我搶看卡通頻道被我揍得大哭！
有罪！有罪！有罪！有罪！有罪！有罪！有罪！妳！有！罪！！！
四鎚足以將我完全打入完全黑暗的地板裏，我哀傷又惶恐，仰頭看陳媽媽瞇著眼睛淺淺笑著的表情，她站在我眼前，太陽將她曬出一圈亮晃晃的光圈。
「妹妹，那妳把這本小冊子拿給把拔馬麻看，請他們禮拜日一定來我家聽上帝的說話喔。」這句話把我從黑暗的地板裏拔起來，只不過拔出來後我有點變形。
「好。」此時看見我一定會發現我眼睛裡一圈一圈像卡通裡被催眠的樣子，
「可是這本要給阿姨五十元哦。」
「好。」
從口袋掏出這禮拜省下來等下要去買香香小天使鉛筆的零用錢，眼睛裡一圈一圈。直到陳媽媽頂著太陽光圈走到隔壁陳北背家，我才幽幽拿起小叮噹漫畫想找回之前的心情。
「麻阿～！禮拜日去陳媽媽家啦！」我媽從田裡剛回到家農衣都還沒換好我就衝過去哇哇叫。
「去那裡做什麼？我哪有空。」
「上帝說我們有罪啦，要去聽祂說話阿！」
「什麼上帝不上帝？我們家拜天公的啦！」
「吼！可是陳媽媽說真神只有一個啊，其他的是假的。」我指了指金黃色的傢伙。
「夭壽囝仔，哩黑白講黑白講，」我媽朝神龕合掌對天公伯說：「天公伯阿，囝仔不懂，童言無忌，天公伯就原諒囝仔不懂！」說完轉頭叱我「過來給天公伯跟祖先回失禮！」看我踟躕沒動。
「還不快！整天不知道在想什麼，鬼鬼怪怪一堆啦，暑假作業有沒有寫啊？今天沒寫就不準給我出去哦！快過來拜！」
我一聽不能出去那還得了啊，衝過去神龕前誠意十足地跪下來合掌道歉。
「可是媽妳要給我五十元。」
「做什麼要給妳五十元，這禮拜還沒結束不能討零用錢。」
「啊我就買那本陳媽媽的漫畫書啊。」
「誰叫妳要亂買，剛好給妳教訓不要亂買東西！沒有五十元！」
「麻阿～～～！」
「不要吵！沒有！去寫作業！」
趴在書桌前寫作業，弟弟在客廳椅子上唱唱跳跳無敵鐵金剛，我下唇包住上唇讓眼淚流進嘴裡，我的蛋糕、我的五十元、我的卡通影片、我要寫作業！！什麼上帝！什麼世界末日！
我媽就能決定我的世界，我媽就是我的上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