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4月 10, 2011 10:15 am
彷彿是回到那間瀰漫著薄荷棒、桂花、樟腦丸與酸痛草藥膏混合成一種古老氣味的仄室裏，讓她慍惱地趕我回房睡覺，我則老是天真近乎無恥得不斷央求，磨著她再多講講一兩個故事或跟著她學唱日語童謠。在一輩子都替孩子操煩勞動的身體裏，她也只有那幾個故事跟旋律輪流應付，我卻對此熟而無膩地樂此不疲。
她站在床沿看我，表情就像見我在她被窩裏慍惱地想趕人回房睡覺的樣子。卻不發一語。
彼時替她揉肩，肌肉垂軟無力但筋絡固執，替她刮除背上皮癬的褪屑上新藥膏，軀殼逐漸在我手裡一吋吋灰飛，但她的意志，就像站在後院對著廣闊的果園，一聲聲喊著她的女兒的名字，一次比一次大聲，直到從遠處傳來杳緲的回應，然後兩個超過五十歲極其神似的母女坐在長廊的微風裏說話，我知道她喜歡這樣，因為在這時刻過後一陣子裏，她不會唱那種自己編撰歌詞的七字調。
她的七字調，聽起來有些哀淒並帶著惘然與了然，歌詞是隨興的，大部分是她的人生與執念，沒有人的時候，歌聲與感情總特別結實；一如閒暇時她手中會拉著紅色的尼龍繩重新編成一股更強韌的索備用；一如她的人生，丈夫的早逝讓五個孩子的成長，一家子六個人的生活重擔完全落在肩上，必須更強韌才攏得住這個家前進且不致破散。這些，我後來才懂，但在一旁當時年幼的我看見她唱著唱著就拭淚哽咽的樣子，那綿密哀傷的歌調，簡直就是一個無法進入的結界，我像黑澤明電影『夢』裡頭那個誤撞見狐狸娶親隊伍的小男孩，好奇曲調的吟哦卻又害怕被她看見我發現她流淚。極其的神秘又隔絕。
她站在床沿看我，剛開始這樣的凝視神秘又難揣，我懂她想說些什麼，但我解讀不出來。
曾經一次連續兩三天，她隱隱幽幽地站在床沿，不明所以我遂又投入忙碌生活中，過幾天後夢見同父親渡河，他腳一絆，被河水沖走。驚醒後打電話回家，父親住院，倉皇中還來不及通知我。我無法解釋這些夢的起始與諭示是靈犀還是更神秘的未解，但我逐漸相信，有些必須讓我知道的事情，會以任何形式靠近我，而我也一次比一次更敏銳得聽見與看見或以任何形式接收到。
她過世那幾年，我一直都在外地求學工作，掃墓的過程，她的媳婦事後向我提起，總是擲不到筊，必須要一一交代未到的孩子們有誰，身處何處，讓她知道，讓她順心了才擲得到筊，祭禱才能繼續進行。她活著時很努力維持這個家的完整，走了，也還繼續懸念。我身上留著她的血，是她環在手臂彎裡保護的雛子；家的一份子，總是在外頭漂泊的我，讓她偶爾會進到我夢中，以一縷薄荷棒、桂花、樟腦丸與酸痛草藥膏混合成一種古老氣味纏繞並用見我在她被窩裏慍惱地想趕人回房睡覺的神情，要我回家。
拿起電話，撥號。
『喂，爸喔？我週末回家哦，……嗯，昨晚我夢見阿嬤……。』
她站在床沿看我，表情就像見我在她被窩裏慍惱地想趕人回房睡覺的樣子。卻不發一語。
彼時替她揉肩，肌肉垂軟無力但筋絡固執，替她刮除背上皮癬的褪屑上新藥膏，軀殼逐漸在我手裡一吋吋灰飛，但她的意志，就像站在後院對著廣闊的果園，一聲聲喊著她的女兒的名字，一次比一次大聲，直到從遠處傳來杳緲的回應，然後兩個超過五十歲極其神似的母女坐在長廊的微風裏說話，我知道她喜歡這樣，因為在這時刻過後一陣子裏，她不會唱那種自己編撰歌詞的七字調。
她的七字調，聽起來有些哀淒並帶著惘然與了然，歌詞是隨興的，大部分是她的人生與執念，沒有人的時候，歌聲與感情總特別結實；一如閒暇時她手中會拉著紅色的尼龍繩重新編成一股更強韌的索備用；一如她的人生，丈夫的早逝讓五個孩子的成長，一家子六個人的生活重擔完全落在肩上，必須更強韌才攏得住這個家前進且不致破散。這些，我後來才懂，但在一旁當時年幼的我看見她唱著唱著就拭淚哽咽的樣子，那綿密哀傷的歌調，簡直就是一個無法進入的結界，我像黑澤明電影『夢』裡頭那個誤撞見狐狸娶親隊伍的小男孩，好奇曲調的吟哦卻又害怕被她看見我發現她流淚。極其的神秘又隔絕。
她站在床沿看我，剛開始這樣的凝視神秘又難揣，我懂她想說些什麼，但我解讀不出來。
曾經一次連續兩三天，她隱隱幽幽地站在床沿，不明所以我遂又投入忙碌生活中，過幾天後夢見同父親渡河，他腳一絆，被河水沖走。驚醒後打電話回家，父親住院，倉皇中還來不及通知我。我無法解釋這些夢的起始與諭示是靈犀還是更神秘的未解，但我逐漸相信，有些必須讓我知道的事情，會以任何形式靠近我，而我也一次比一次更敏銳得聽見與看見或以任何形式接收到。
她過世那幾年，我一直都在外地求學工作，掃墓的過程，她的媳婦事後向我提起，總是擲不到筊，必須要一一交代未到的孩子們有誰，身處何處，讓她知道，讓她順心了才擲得到筊，祭禱才能繼續進行。她活著時很努力維持這個家的完整，走了，也還繼續懸念。我身上留著她的血，是她環在手臂彎裡保護的雛子；家的一份子，總是在外頭漂泊的我，讓她偶爾會進到我夢中，以一縷薄荷棒、桂花、樟腦丸與酸痛草藥膏混合成一種古老氣味纏繞並用見我在她被窩裏慍惱地想趕人回房睡覺的神情，要我回家。
拿起電話，撥號。
『喂，爸喔？我週末回家哦，……嗯，昨晚我夢見阿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