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有一些牽絆,到老到死都會左右一個人的思想,比方家世背景的來頭就是一個癥結所在,但是難以啟齒的身世,讓某些人一輩子活得遮遮掩掩的,老是怕被拆穿,說起來也滿兩面為難的。
話說我的姑媽,就是這樣一個為難於身世,不肯承認來歷的那纇人之一,我老爸的這個妹妹,嚴格說起來不是親妹妹,因為我老爸是養子,祖父年輕的時候,到了三十多歲和祖母都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於是祖母向一個人獨立扶養四個男孩的表妹素琴,要了最小的男孩子作養子,寄望因此帶來多子多孫的幸運。
這邊有點說來話長,話說那時候國民政府遣送大量日本人回國,不知為什麼渡輪提早了一個鐘頭離台,匆匆趕到港口的素琴拎著大包小包,還有身上手上的四個稚子,空洞的眼中,不斷回想中越先生的叮嚀:妳記得家屬上船是四點,千萬不要記錯不要遲到了,我按照規定要先去港口報到,他們要清點人數。
素琴一直想自己是不是弄錯時間了。
過了不久整個港口聚滿了大量台籍的家屬,只見一名士官長將大家都集合起來:你們通通先回去,因為船坐不下了,而且氣候的因素要提早離港去日本,下次有船再通知你們,你們可以留下連絡的地址,我們會儘速和你們聯絡。
素琴不識字,也聽不懂外省腔調,她只知道中越先生回去日本了,她有預感這個聯繫將要永遠的斷了。
有幾個太太蹲在地上背著孩子就哭了起來,其中一個說她沒有旅費回家了,該怎麼辦,家裏的東西都在船上了,她哭著呼喚山葉桑的音調,讓失魂落魄的素琴也跟著淚流滿面,孩子們耐不住傍晚港口的悶熱,一個接著一個哭鬧了起來。
那一天,那一個港口是人間地獄,屬於日本人被提早遣送回國,剩下遺留在台灣的台籍家屬們,共同的世界末日,在那個時代這種事發生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言的,後來我猜想是某些類似希望日本人也嚐嚐家破人亡的一種報復。
日人遣送之後整個局勢凌亂到一直無法聯繫上,素琴自知今後要獨立扶養這四個男孩,但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家,連續四年的生育和營養不良,讓她癭弱得無能為力,她眼睜睜的看著剛滿一足歲的小兒子被表姊抱走,躺在床上眼淚一滴一滴無聲的落著,有什麼辦法呢?自己都已經自身難保了,哪有能力將小兒子留在身邊,幾個大的也都託鄰居和親友幫忙照顧。
幸好中越先生平常為人親和,工作之餘都會將商場上,朋友自日本帶來的蘋果、柴魚乾等等的舶來品分送給鄰居,所以素琴病倒的期間,孩子都有人過來幫忙照顧。
後來經過介紹,素琴改嫁了一個很善良的木匠師傅,對方是喪偶,養有一個女兒,所以素琴這時候多了一個女兒,木匠沒讓素琴繼續生育,但是過幾年卻因肝病過世了。
素琴帶著四個孩子,日子實在過不下去,這時有人為她介紹了一個剛到台灣不久,下班之後都在教會工作的一位祖籍湖南的年輕公務員,於是素琴又改嫁了,這個公務員也待她很好,他也沒讓素琴生育,視同己出的幫素琴將孩子都拉拔大,孩子對這個後叔都打心理頭敬愛,但是很遺憾的,退休不久人就過世了,留給素琴一間公務員宿舍,和一點積蓄,幸好這時候孩子也都大了。
素琴一直活到八十九歲才過世,某次出遊在台鐵的火車上,因為一點搖晃讓她在車廂間跌傷住院,台鐵還因此負擔所有醫療和喪葬費用。
總之她一生都沒讓身邊的孩子吃到苦,長子成了出色的木匠,次子成了數學教授,在國內著名的大學任教,三子當了教會的牧師,唯一吃到一點苦頭的,就是這個送人的小兒子。
素琴和春娥父母都算是平地山胞,兩個人在花蓮北濱的村子裏都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所以素琴十六歲那一年就讓來台經商的中越看上了,跟她父母談好條件之後,一直留在身邊作伴,根據素琴的描述,素琴的母親是有著一頭紅頭髮和淡棕色眼睛的紅毛,所以每個孩子都有點捲髮,眼睛的顏色都偏淡。
而春娥自小去作童養媳的,是村中客家望族的大戶,經營進出口軟木塞生意的有錢人,可惜嫁過去十幾年沒生下一個石頭或是雞蛋,在家中地位極度顧人怨,日人離台後商界酒家林立,幾乎沒有管制,召妓納妾在那個年頭幾乎是到了巔峰期,幾個親族中的風流種,三妻四妾好不熱鬧,讓春娥每天提心吊膽。
那一天喝的醉醺醺的天送一進門,批哩啪拉的借酒裝瘋:妳囉唆什麼,多喝幾杯又怎樣,妳整天穿金戴銀在家裏數錢還不滿足啊,我都還沒說妳這個番婆仔,連一個屁都放不出來,妳要是假肖您爸我就討幾個細姨給妳好看!
酒醒之後的天送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但這番話卻讓春娥一直記在心裏。
她先去向婆婆哭訴:阿母我不是不讓天送娶細姨啦,只是我看到素琴一個人帶那麼多孩子,我想先跟帶帶回來養看看,搞不好我就可以分到一點福氣,也可以早點有自己的孩子,人家不是說,招弟招弟嗎?
得到婆婆的同意,春娥帶了兩隻老母雞,去向素琴開口:素琴啊,妳聽我說,我先帶阿寶回去,我想沾沾妳的福氣,要是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我再把阿寶還給妳。
素琴無奈的只好點頭答應,那時候家裏的奶粉沒有了,阿寶已經喝稀飯汁喝得面色青黃。
春娥果然是分到了素琴的好命,第二年很幸運的有了一個親生的女兒,但是阿寶因為不是自己親生的,天送對女兒的溺愛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又因為阿寶的出現,讓天送失去了討妾的藉口,所以在父母眼中,這個長子有跟沒有也一樣。
阿寶日子過的不開心,常常跑回去找素琴,素琴也讓他住下來,但是過幾天想孫子的阿媽,總會過來將阿寶帶回去,阿寶就在祖母和親娘的護翼下長大,因為婆婆的嬌寵,春娥也不敢對阿寶太嚴厲,倒是天送氣一上來經常拳打腳踢,常拿阿寶當他商場失意的出氣包,所以父子幾乎像是仇人的過了一輩子。
這個妹妹叫做珍珠,她遺傳了祖母酷似湯蘭花的容貌,和祖父能言善道,長袖歌舞的天份,在美軍俱樂部中,成了閃亮的一個星子,上門的男孩子多如過江之鯽,其中有一個叫做高正剛的河北籍的少年,長得脣紅齒白,身材高挑,一口純正的京片子和擅長甜言蜜語,將珍珠迷得暈頭轉向,兩個人火熱的談了幾年戀愛,雖然是個窮小子,珍珠還是不顧一切的下嫁了。
當時天送還十分不悅,認為珍珠嫁了一個窮軍人沒有出息,還好正綱受珍珠青睞不是沒有原因,他知書達禮,書香世家的靈活手腕,總是有辦法在軍中弄到一點好處給丈人,讓丈人的政商關係是如魚得水,岳母要的舶來品衣料,更是可以跟其他富太太炫燿,所以人窮但是際遇不窮,在軍中一直平步青雲,後來轉任公職幹到松山機場的副理,可謂是一個人才,這印證了珍珠識人的眼光的確是非常精準的。
阿寶長期在這個家庭中,一直靠著祖母的寵愛,當大哥也當得十分稱頭,雖然和養父一直處得不好,還是在珍珠出嫁後將兩個老人照顧到終老,並沒有辜負養育之恩。
工讀時期有幾年我在珍珠姑媽開的幼稚園任教,有一年小青表姊從美國回來,在美國聽說日子過的並不如傳說中的好,表姊夫的大房子內的家具,一半是分期付款買的,生孩子之後坐月子沒有人幫她打理,所以孩子出生半年了,她還是整天很疲勞,一直要躺著休息,有一天忘了為什麼,她和我東聊西聊聊到祖母,我說阿媽好像是番啊。
結果小青表姊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是被雷劈到,她以為她酷似田麗的容貌,是因為她老爸的河北血統太優異了,還有遺傳自母親和祖母的姣好面貌。
她認為我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呼喚姑媽來對質:“媽媽,小君說阿媽是番啊,真的假的?”
姑媽的臉忽然好像被鬼嚇到,一反平常高貴的姿態,手也搖,頭也搖的否認著:“不是不是不是,妳別聽小君胡說,阿媽她不是番啊,我們那個時候住在花蓮海邊的鎮上,早就不是番啊了,阿媽怎麼會是番啊?”
“可是小君她說……”
“妳別聽她的,她還小她不知道啦!”
姑媽扶著病厭厭的小青自我眼前逃走,事後幾天姑媽還笑著說:阿公阿媽都過世了,現在的人對以前的事情不會那麼有興趣,妳不要再提了,她們聽不懂啦。
我想姑媽也非常害怕姑丈的高官朋友們,知道這個來歷吧。
只是我也不忍提醒她,她年紀越大眼眶越深遂,漸漸黝黑的膚色還是透露了她令人懷疑的身世,至於酷似田麗的漂亮表姊,因為不在台灣,享受不享受得到原住民的各種優惠,也都不重要了!
我呢?我才不會選擇這麼辛苦的逃避自己,我就是多民族血統,那又怎樣?我可是道地的台灣人!
對著電視上的字幕,我緩緩的唱著素琴最喜歡的歌曲:
思慕的人 葉俊麟 作詞 洪一峰 作曲
我心內思慕的人
你怎樣離開阮的身邊
叫我為著你暝日心微微
深深思慕你
心愛的緊返來
緊返來阮身邊
有看見思慕的人
站在阮夢中難分難離
引我對著你更加心綿綿
茫茫過日子
心愛的緊返來
緊返來阮身邊
希望素琴在天之靈,已經見到了她的中越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