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作夢的人，連夢都會奚落他。因為夢本身是虛幻的，而他卻把無力完遂的欲望與現實浸泡在一塊，希望能釀成一桶散逸清香的溫酒，但得到的往往是被捨棄的糟粕，最可悲的，則是他懸於這般蕭然的環境裡，仍不放棄延續每一個晚上由自己的脆弱衍生而出的同一個噩夢。

　　那個夢就像是一個童話，既縹緲且優美，伸手可觸卻又摸起來輕飄飄，彷彿浮天的雲霞，又似遠方傳來的潺潺水聲，更可能是胸中急促的心悸。這樣說好了，他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側躺在熟悉的臥房內，陽光剛穿過絲質的翡色簾子，在木板上投影著細膩的黑色雕花。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時間提醒他──以一種被動式的不偏不倚──要求他坐在空無一物的柚木書桌前發呆。他照做了，由鼻孔逸出的沉重氣息宣洩了他的鄙夷，對周圍的靜默，或對自己無所事事感到憤憤不平。

　　於是我們的夢，或是他的潛意識，則恩賜給他一個特權：觀看書桌的本身。書桌左右側各有三個抽屜，很巧的是，最頂頭那兩個的拉把都已腐朽。中間的長抽屜上了鎖，而他並不清楚鑰匙在哪裡。為了打發時間，為了滿足自己無意義的好奇心，他逐一打開抽屜，而順序便成了他躊躇的緣由？先開左側還是右側？他闔上雙眼殫心竭慮，從慣用手的習慣開始，聯想到左右腦的各個分區及功用，還是做不出任何結論，是該怪他優柔寡斷？還是書桌為何要提供他選擇左右，導致他迷失於傲慢的情緒中呢？

　　此時窗外下起雨來，淅淅瀝瀝，搭配瓦片的漠然回應，還像首不錯的爵士。而他背叛了自己好奇心，離開書桌，離開那兩個選擇，到窗邊諦聽逐次漸大的雨鳴。一想起下雨，好色的他下體便騷動了起來，我們無從得知他腦部的運作，只明白他露出的笑容，和父母、師長給我們的，是不同的笑容，帶有點嘲諷和諂媚的意味。那他的這份情緒是對著「什麼」或又有何種目的讓他擺出這般惹人惱怒的嘴臉呢？當我們要深究這問題時，雨驟然停了，他的微笑也消失了。於是他回到書桌前，並未對背叛自己的思緒有過任何懺悔，又開始在選擇中猶豫不定，像一個不知該選擇掀開青梅竹馬的裙子，還是親吻她可愛臉頰的十三歲男孩。

　　但我們並沒有那麼多時間等他做選擇。他也很清楚這個道理，於是他回到床上，把自己的禿頭壓在脫下的襯衫上，打算作個好夢。而事實上他並不明白自己正在作夢，所以當他閉起眼睛，他又在另一個現實中活躍不已，並進行著可笑的猶豫及想像，而我們從頭到尾都慈愛地漠視著這一切，不發一語。有時他會無神地望著我們，似乎清楚了自己的處境：荒謬、虛構且無比真實。然而他唯一能自決的抵禦是從床上醒來，到桌上去沉思，或打開窗戶眺望綺麗的美景，接著是用時間熨平自己的無奈，跳上床繼續未能堅持一秒的睡眠，然後在跳下床到桌上去反省自己......而他並未思及一個漏電的鬧鐘可能揭發罹患狹心症的這個真實。

　　他想要的東西應該在那個上了鎖的抽屜裡，只是沒有人明白鑰匙在哪，因為這是現實，也是沒有用處的夢境，而鑰匙是跟出口有關連的概念。在現實中，沒有人願意清楚出口在哪裡，但無關痛癢的「出口」我們倒是擅長得很。譬如牛仔褲的拉鍊，只要輕輕滑下就能看到勃起的陰莖。要不然就是睜開雙眼之後，看到一堆女大學生穿著短裙打著不入流的籃球……如果嫌不夠刺激，那麼就看一群政客打著赤膊、繫著領帶，在議會廳裡相繼給對手原爆固定或十字鎖喉等遏止對方發言的快樂攻擊。所以夢該是可笑的，和現實沒什麼差異，而喜歡作夢的人，無庸置疑是幸福的。不為什麼的為什麼！能逐條解釋分析的就不是夢了，是把人推進邏輯地獄的公式。而他最希望上天堂與天使作愛或向神明丟逾期的雞蛋。

　　啊。我們不得不主動正面他那接近哀號的囈語──當他在床上輾轉翻滾時──口中仍有節奏地吐出被肢解的破碎句子，以不驚醒他的腳步聲悄悄走向他，才發現他的夢囈是如此的激情且狂熱：他反覆唸著一個女人的名字，並重複著猥褻又蘊含絲絲柔情的穢語。「給我一串往你子宮深處且生鏽的假鑰吧」，他一邊流淚一邊打鼾，而我們毋寧相信那個他縈懷的女子是他的母親而非戀人，只因戀人的子宮大多裝的是剎那的逸樂卻不是愛，但事實上我們不能夠是他，所以這段夢要在此劃下句點，而這句點可能有一個頭顱那麼大，裡面卻一無所有，就像挖開冬眠中的熊的胃，有許多正在消化及尚未吸收的食物或殘渣，盈滿了矛盾與不可不莞爾面對的現實。可笑的且令人哀傷的，渾身窟窿不用打開窗戶便能通風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