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文学是愚人的事业,这的确是经验总结;还有人说,文学是至亲至近的情人,一辈子都难以割舍,这恐怕也是经验总结。
恋文学而不尝试写作的人没有;写出作品而无勇气投寄发表的人随处可见。一恋到底,而又不断有作品问世的人,是对文学的真恋和苦恋。
与文学结缘的人很多,但声名卓著,并坚持到生命最后时刻的却寥若晨星。作了“晨星”便就成为文学巨匠了。文学巨匠少,文学家多。在成“匠”成“家”之前,不论那一个,无不是恋文的愚人――
读书要时间,思考要时间,写作要时间,可是你得上班工作,挣薪水养家糊口。因此,进影院玩扑克、跳舞打麻将、吹牛甩大片、搬是非捣闲话就得与你无缘,不然你何以才能挤出时间。是黑头发的要成为“傻冒青年”,是白头发的要甘当“老不知闲”。在爱情、仕途与文学冲突的时候,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舍弃前者而存其后者。
文学写作区别于其它写作的标志是,每篇都要有新的发现,新的题旨,新的创造。每一篇作品完成,即就是每一项发明史的结束,你不可能再有重复。它不像做面食点心那样,尽管口味有别,而流程无异。如此,文学写作的麻烦来了,你不绞尽脑汁,不如痴如愚地谋篇布局,遣词酌句,怎么可能有新的一篇的创造发明,又怎么可能称得上是“文学”。
搞文学创作,命里注定就是受苦的角色。创作伊始,你的傻劲就如魔鬼附体一样了。人家跟你说话,你心不在焉;人家托办的事情,你忘得一干二净;人家睡觉,你要点灯;人家玩闹,你不苟言笑。反正你整天吃不香,坐不安。这样数日、十日、百日写出一篇(部)东西,说不定回头一看竟是废品一堆,自己难过就不说了,别人还会拿你和癞蛤蟆作比,首先是作为配偶的那一半(特殊者除外)说你自不量力。可你这傻子即不认输,又不甘心,仍是不停地写,写出的东西一篇篇邮寄出去,又一篇篇被退了回来,你每次都得脑热心跳,状若行窃的贼,拿上退稿,溜到你自己惯常停泊的港湾修养生息、舔抚伤口,悄悄地承受孤独和怅惘。
有一天,你的作品问世了,你欣喜若狂,可别人并不热烈,知道了装不知道,看见了装看不见,你满怀希望想着能得到你的那一半的褒奖、鼓励,谁知她(他)第一句话是:“给多少钱稿费?”你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冰点。从此,你真的成了一个孤独无援的人了。
如果命运铸就了你恋文的愚性,那你的磨难就还有很多很多。上司要你写个什么材料,同事要你写个调动报告、救济申请、事故检查,甚至离婚诉状、评职称论文,谁家孩子高考押一篇作文等等,看你写还是不写?写了,是“书呆子”,不写,还是“书呆子”,原本人家从骨子里就没把你当回事。劳你干活的时候忘不了你,晋级升职的时候,人家会说你“不合群、蔫头耷脑的尽谋自个的事”。游鸡溜狗的人倒是没人说三道四,而你用别人滋事生非的时间看看书写点文字,一月半载取一次稿费,这却就罪过大了。单位上说你“不务正业”,家里头说你“头号懒虫”。
实际上,你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工作干得比谁都多,责任心比谁都强;为不让你那一半嘟囔,你想方设法做好家务,做饭一马当先,刷锅冲锋在前,这些全都是为了挣得时间,换一份安静和不再被过问的悠闲。
可是,常常事与愿违,你刚拿起书或者要铺开稿纸时,上司派你一个公差,张七被评为×级先进,现在急需报个“事迹”,马八车祸伤人,安全部门要个处理建议;要不就是你那一半拉你出去散步,上街看一样新款式的衣服,还有就是说你几天几天没有洗澡,床单被罩也不操心操心,你就不配有老婆(老头)孩子,上山当和尚(尼姑)倒完全合适……夜里熬到二三点钟,那你便“不是正常人”。
总之,单位上你要随大流,不要出格冒尖,家里要佣人,“不需要文学家”,于是你就无地自容。长此以往,你就得忍受体力和精神双重的折磨,毫无意义的内耗太多太多地超出了你对文学所爱的消耗,迫使你不得不行销骨立、面容憔悴,全没有玩家和生意人那般的丰润和洒脱,上司不喜,那一半不理。
当然,你在夹缝中奋斗、拼打,自然也有让你高兴的时候,这就是一篇篇文章的面世和传播。这对你来讲,是你受苦的回报,受苦的果实。那其中的乐趣和幸福唯有你才能消受得起。
你完全可以向大多数人那样去过活,讨得各方面的欢心,这在人的一生当中是多么重要。然而你要是一直愚傻到底,情愿一生受苦,那谁对你也没有办法。
人的一生绝少有做得了自己主的人,你在这一点上能够固守不变,那可算得上是志、智、勇三全了。
现在许多人讲实惠,写出了文名的人也投笔做起了生意,但还是有不少“傻冒青年”和“老不成熟”痴痴地做着浪漫的文学美梦,并一再地以身试文,这都怪文学这东西过于的迷人了。以身试文者有的成功,有的流落,而后继者仍是源源不断。
想来,这文学(扩而广之――这写作,如新闻报道之类)的生命力强得真让人无法低估。为其情愿受苦的人,也无法低估。可千万不要忘了,立志要搞文学(或各种写作),最好是能够有一个认同、支持、献身于你的配偶。那么,你的福分可就大了,成功的希望随之便有了先天的一半。
这后一段是题外话,可视为蛇足;然而,我又不忍心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