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月夜草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

版主: 麻吉林思彤鄭琮墿胡也

(一)沒有盡頭的井

  倘若天空是藍與雲鑲嵌了微風的織布,那麼點綴著千萬繁星的夜晚,只能以寒凜的月光灑下一層檸色薄霜,讓每個戀眷於夜而不思歸返的旅人,有個值得聚焦的目標外,令逐漸伸長且隨著光芒不斷搖曳的影子,在披起一件發亮的衣衫後,更顯得其纖細並藉著模模糊糊的輪廓,訴說夜與夜色企圖隱晦的諸多朦朧,而這正是一連串洋溢著美的詭謀開端。

  只有月光。只有無聲的腳印。只有不停歇的蟲唧。只有穿梭林間或撫弄稻苗的春風 …… 它們身邊是整齊劃一的農田、肥沃黏膩的泥土、黑得發亮的柏油路、拉下的生鏽鐵門、漂著幾片菜葉或菜梗的淙淙水流、不識風情的門鈴聲、稻草人左右顧盼的眼神 ……這些是夜為了明日悉心準備的佈景,每一樣都十分安靜,就像一口廢井,儘管被遺棄在荒草之間,默默駐守著孤獨的它,依舊憧憬著曾經浮於水面,在微漪下漾著靦腆的映月,那皎潔羞赧的姿態。而井選擇了荒廢自我:很諷刺的,唯有乾涸並裸露出一個狹窄的空間,才能擁有明月確實的投影與近乎停滯的時間。

  逆著時間姍姍而行,曙光似乎還在山的邊隅。我以指尖輕輕挑起深陷掌心的一根根針,往地上匆匆一擲,霎時,睜不開承載著千萬朦朧的雙眼。過了片刻,耳際傳來一陣陣晨雞盡責的洪亮鳴叫。而我深知:白晝已悄悄渡夜而來,從我掌心那幾根曉月偷扎的針,或那一口曾經寄宿了千萬靜寂的深井。或許,若我那時執拗地緊閉雙眼,不願睜開面對夜晚已逝的事實,那麼,囚禁著漆黑與孤寂的深井將無端多了一座,秩序地錯落在我鼻樑兩側沒有盡頭的凹陷之中。

  而井底的碎石子,似乎是因為月光而努力地繁衍著細緻綿密的青苔。
(二)沒有燈塔指引船隻航行的城市

  海洋廣闊無垠,擁有蔚藍的孤寂,在大陸棚中茂生著翠綠的藻草;而一座科技發達的都市,除了深黑的柏油和灰白的水泥牆,一切都是靜止不動的,筆直的馬路通往固定的場所,行人踏著規律的步伐,太陽隨著時刻移轉,似乎理所當然的反覆著每一天。

  如果城市能像海洋一般流動著,那麼我們就可能注定迷航。而素來堅忍的馬路,將蛻為一波波翻騰的海浪,乘載著沒有目的,隨著月光漂泊的你我,浮浮沉沉。我們宛若失帆的船隻,僅能仰賴散發微光的電桿,確認自己的行進方位。在狹長的海域中交錯,繼續流浪;或穿越朦朧的迷霧、礁石密布的海域,搖搖晃晃,不知所謂,這或許是一種擬態後的孤獨。

  記憶是軟綿綿的絨毛玩具,像透明發光的水母,會麻痺他人的感官、會傳導微弱的電流;一幢幢漆黑的屋子彷彿充滿迷團的離島,不僅裝滿了許多記憶,在城市中覓求了一個居所,卻又彼此不聞不問,以喧嘩的海浪聲為隔;偶然響徹長空的犬吠或車鳴,則是替這片海洋消去更多嘈雜聲的助瀾 …… 。而光始終是被遺棄的──儘管我們是多麼需要著它。

  在白天,城市是固著的,它守著自己的影子和人們奔波的汗水。在夜裡,城市卻像虛幻的海洋,隨著人們入睡而模糊了起來,開始狂亂,容許鬼影猖獗,肯定混沌的誕生 …… 閃著黃燈的號誌燈、顯得昏黃的斑馬線、高架橋的黑色基底 …… 它們也正迷航著,沒有目標,沒有光亮,只有靜寂和貓兒彎曲的尾巴。


  沒有燈塔,也沒有守夜人替月色站崗。到了深夜,城市是一片深層暗濤洶湧的海洋,表面卻像一縷薄紗,默許生物恣意飄泊,輕輕掠過一道不起眼的痕跡,激起一兩個微弱的波紋,稍稍撼動我們脆弱得容易感傷的靈魂,讓我們誤解:光是不必要的,緩慢的浮動、冷淡的漂流才是真理。

  而燈塔畢竟在太陽眼底荒廢過,四周長滿孤草,過著每一天,每一天的白天。你我只是在彼此的掌心航行,無論晝夜,或吐一口等不及斜陽西落的急促呼吸。
(三)分歧再分岔的道路

  蕭瑟,據說是會滯銷的──在時間終於迷惘了「自己」之後──最大的受害者首推一條條將自己伸入黑暗的道路。而它們各有其貌。有的細長,只能容納一個毛躁的步伐;有的寬闊,卻溢著城市難聞的銅味;有的長滿雜草,曾經埋著乾枯的白骨或泛黃的歷史記憶;有的則簇擁著千萬妍麗,霸佔了即將遠播的芳香與一地無奈的凋零。只是很可惜的,在昏暗的深夜中,長寬、美醜、名字、方向都不具意義,唯一能指引人們的,不過就是前進或後退,再不然就像圓規一般,踮高腳尖停在原地,不停思索該以「什麼」作為半徑,而這份緊張的心情讓脊椎滲出一顆顆白淚,矮縮了一個人常態下標準的高度。

  如故事般逐日翻頁的每一個夜晚,我覺得自己像是一枚排版用的活字,在寂寥的漆黑中隨著飄忽的螢火或詭異的燐光,坦蕩地邁開自己的腳步,不管踏下的是輕盈或沉重,都是難以言述的喜悅,更可說是考驗自我,能否在翻騰著變數的寰宇中,掌握住一種規律的修行:將自己混著白光或微醺的紅潮,溶入每一個有著不同意義的場景,綿延一條將盡的道路或呼吸一條佈滿泥濘的小徑……。


  舔了舔粗糙的食指,難得有月霜的甜味,就這樣高舉著它,探索著風的去向。同時,兩頰淌下冷汗,我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兩難:前方有兩條岔路,沒有任何指標,沒有絲毫憐憫。它們靜靜地躺在原地,爽朗地綻放自己的「前方」,以近乎冷淡的寧靜,壓迫著我躊躇且忐忑的心。如果我選擇了左邊這條,勢必得放棄走向「右邊」的念頭,而我不清楚左邊這條路的盡頭,會不會又有一個分岔歧出的許多選擇?啊。繚亂的夜從不渴望燦爛的光,以看不見的胳臂緊摟著羞赧的月,就足以呈現那令人惱怒卻也不禁傾醉的驕縱。不僅從不給人明確的答案,更要奪走我每一個倉皇或陶然的腳步,滿足它那企圖與每一條看不見的影子重疊並銜接起宿主記憶的好奇心。

  我,受巨大的夜所誘惑,把一切交給眼神敏銳的鴟梟,儘管牠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依然扯開喉嚨忠誠地嚎叫,將我往其中一條道路驅趕,然後蛻為一粒小小的句點,黏在灰黑的眼瞼上,兀自搖晃。而我是一個油墨未乾的活字,為了訴說一篇篇零亂的記事,如風般雅逸地四處漂泊,停宿於杜鵑泣紅的舌蕊,或身陷一塊背向天空的告示牌。但它們都勢必被顏色抗拒。在漫漫黑夜裡,顏色只是醒來之前的夢,像一條條筆直或崎嶇的道路,堅決否認自己宛若戰車無語的履帶,不斷回軌於原始之地,被一個個不重複的腳印蹂躪,卻認為自己替它們輸送了不明確的方向,折曲著明知是謊言但不曾遮掩的直率,一如往昔,筆直著迷失的快樂。
(四)廢棄已久的空屋

  一如公主與王子天真的生活只能繭居於過時的童話,一棟年久失修、樑柱腐朽、磚瓦陸續脫落的舊屋,或許唯有漫長的夢魘或滿是傷痕的記憶願意承租。試著想像:偌大的庭園裡蔓草雜生,沒有鮮花點綴及忠誠的狗兒守衛,任由冷風陰森地挑弄爬滿藤蔓且生鏽的鐵柵門,一開一合,或盪出沉重的低吟聲......緩緩踏上瑰紅色的花崗岩台階,面對門上一雙威猛卻有些惆悵的獅子叩環,會不會手腳抖顫,頭皮發麻?更別說似乎有色調不明的液體從牠們口中流瀉而出......。玄關裡還能有什麼呢?破損的名貴古玩?腐朽且破洞的和式地板?茶几上不成套的白銀餐具?還是一隻隻黝黑分不出是老鼠還是貓的動物?

  恐怖,不僅於此。漫長的夜讓它不由自主模糊了自己的定位:給人居住而非釀造莫名的恐懼感,該鬆弛住人緊張的生活而非醺醉事件的真相。真正的恐怖在於陽光普照,只允許陰影挪移的白天:唯有此時,杳無人跡的屋子,能藉由沉鬱的影子證明它們依然活著。而蝙蝠夜翱的月空下,屋子卻拒絕了向四周宣告它仍然活著的事實。這能歸咎暗濛濛的黑夜嗎?該負起責任的元兇,應是揮灑生機,在大地上扎滿金色細針的太陽。

  譬如鬼故事只能在一根熒熒燭火中訴說著一簾漆黑,尾翼如剪的燕子和嗓音不祥的烏鴉,在閣樓裡築巢同棲的牠們,很輕鬆地和睦相處──夜在牠們之間架了一面無光的鏡子,而溫暖的白晝不行。
(五)將記憶縱切出逆向坡的日記

  仲夏夜中,蟲聲唧唧,蛙鳴鼓譟,抬頭仰望是無垠的蒼黑,鵝黃的月牙鑲於其中,顯得特別清麗、孤豔,而繁星已逝,獨留漆黑的幻影,星跡點點,在心坎刻下深沉的悸痛,重以漫漫黑夜的催化,豈能輕易忘懷這般複雜的滋味呢?

  趁著黎明還未被情欲解囚前,盡情書寫吧!且不留絲毫考慮的餘地。吮著抹過妳衣衫的指頭,藉著淡淡水流,在掌中蘸落緋紅的思念,像紅豆般輕盈的大小,卻也能傳來微微薰香,繚繞於顫抖的指梢,裊裊飄去,而指梢的頂端停著撕碎的小紙片,據說那可能是記憶的濃縮,耽溺於虛妄的美,且凌越了時空和世界的呆板秩序。

  在哪裡書寫好呢?是懷中隨時攜帶的日記本?還是滿地俯拾即得的青蔥柳葉?無妨。寫,不過是將抽象的思緒化為更抽象的文字,彷彿在夢境中又開闢了新的夢境,只為了接納無處可去的回憶,並稍稍安撫那茫然無助的衝動──寫滿烏黑字體的日記本──遠看是一片湛藍的深海,近看則是一幅幅為妳素描的靈魂。我的日記充斥著忤逆現實的童話,與真實世界隔著層層疊嶂,沒有人可以干涉我將句點植落何地?更別說阻止我替刪節號間的空隙,插上一根根妍麗的髮簪,蘊含著無比瘋狂的浪漫行徑。

  事實上,在這樣撩人遐想的夜晚,失去自制和秩序是我所願,縱然與全世界縱切出危險的斷層面,也毫無畏懼。我只是想在這樣的星空下,靜靜地獨自書寫,撰寫不存在的每一天,或在腦海繁衍攸關妳的種種幻覺。儘管日記本的內頁逐漸褪黃,每一個流浪的字體看起來背負著無限徬徨,我還是得將它們一個個吞入心郵口,寄給心底位於遠方的妳。而由妳手中逸出的碎片,或許才是銜接真實與夢境的危險存在。

  仲夏夜裡,神秘的小精靈四處亂竄,他們對我毫無興趣,只因我的眼瞳勢必閃爍著清澈,雪白一如往昔。
(六)莫名血腥的溫床

  停止流動的血液,在夜裡看來就像是凝積的石油,一片汙黑,不僅有著濃稠的暴力味道,更藉著隱約的吶喊訴說了人性背後的真相。基本上,壞事是允許被誘發的,只要斜陽西沉後,翹翹板會自動傾往嗜血的那個方向。

  人類是一種擅於偽善的動物,在白天以理智和道德修飾邊幅,入夜後則以暴力驅策內心騷動不已的慾望,背著皎潔的銀色月光,露出獠牙啃食弱小獵物的同時,一面淚眼汪汪表示自己有著無比的哀愁,讓血液沾滿全身,黏膩無比。在晚上,似乎遊戲都必須含有血腥的要素,沒有脅迫,不能滿足在白晝得不到愉悅的感官;沒有凌虐,不能釋放平日心中屢遭欺壓的怨懟。於是成人童話逐漸霸占了夜晚,而大人都叮嚀乖寶寶早點上床。

  血是溫暖的,但在夜裡看起來就是恐怖的黑色,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溫暖。沉溺於夜生活並熱中暴力的人們,或許和貓是相似的──他們都變幻莫測──像一口位於水源地的枯井,什麼時候會迸濺出泉水也不清楚,讓人懷著渺茫的期望及偶然的恐懼,恍惚度日。而血腥原本就是比活著更模糊的概念。

  在白天,不會有人說血泊像一灘石油。正如同槍隻在黑夜彷彿正義化身,只要發射就是真理;同樣的,月亮在該閃爍時就該有影子,而血液不管在哪裡流動,溫度高低根本無關緊要,在上頭漂浮的,不是偽善就是暴力,而這些人們都少不得。

  
(七)酒與肉體的簡諧運動

  拔開酒瓶頂端褐色的軟木塞,和褪下女孩香氣依舊的貼身衣褲,基本上是不需要多慮的,本能。理智在酒精中溶解,化為甘露流過喉嚨,在短時間內釀造了另一個夢,而那個夢是透明的,鋪著金色的波斯地毯,一位女孩──從玲瓏的身材這樣輕率地判斷──側躺著像一個等待剖開的葫蘆,扭動著豐腴的肢體,薄嫩的柔唇喃喃自語,彷彿傳達了某種奢靡且難懂的訊息。將濕潤的掌心往女孩符號般的軀體緩緩逼近,我明白我畢竟是喝醉的蛇,想以舌尖游走於那夾角彷彿一座廢墟的兩股之間,探究所謂的黑與深淵能否進入另一個明天。這動作看起來淫猥異常:一條滑溜的蛇,勢必無法沿著峭壁爬行,在褻弄獵物的過程中卻把自己綑成死結,在飛濺出銀色水花的清泉旁,倒地窒息。

  如果說在醒來之前,匆匆套上瓶蓋,閉上疲倦的雙眼,不帶任何情感,又會是什麼場景呢?我不敢想像,只因酒混濁且至高的權威,仍是一具無鑰可開的枷鎖,囚禁著麻痹的味蕾、空蕩蕩的酒瓶、沒有出口的夢、女孩不存在的肉體......或想像本身高潮時的嬌嗔......。縱然滴酒不沾,它的魔力和繁瑣的夜可說是不分上下,只要盯著酒瓶曼妙的曲線,腦海自然會不斷翻騰微辣的濤浪,不停拍擊著遠方朦朧的肉體(無論男女),替它鑲貼一片片白皙,或嵌入一首首略帶情慾的卡門。

  事實上,軟木塞粗糙的表面遍佈著細緻的孔隙,正如純潔的肉體必須光滑如雪,或允許一根食指挑逗那般矛盾;而酒最適合洗滌喉嚨的時刻,絕非重新披起理智和羞赧的拂曉。這一點,每個釀著謊言並狂飲的男人都心知肚明。
(八)爬樹無疑是俯瞰人生的逃避行為

  爬樹是有訣竅的。

  你得先確認自己的身手是否敏捷矯健,不但可以輕鬆地翻到搖搖欲墜的樹枝上,更能忍受手掌或胳臂遭樹皮磨傷的痛楚。下一步,便是提起膽量,大聲吶喊,以鳥的角度觀看你原先站立的場所。

  「原來自己只是個黑點」。這個想法盤據了你的腦海,讓你莫名悲愴。支撐你體重的樹枝因悲傷而搖晃不止,為了避免脖子折斷,你不得不選擇停止回溯。在白天,小鳥們盡情歌唱,振動雙翅敞開牠們狹小的天空。此時,你與牠們享有同一個高度,但你不因此顯得特別開心。為什麼?

  在綠蔭的庇護下,或許有成群的小孩玩著籃球,訴說著活潑與青春;離他們不遠的石頭上,有一對情侶正親暱地相互摟抱;更遠的草皮上,一位強悍的婦人高聲怒罵低著頭不斷顫抖的丈夫……在你眼裡,樹下的人都只是會移動的黑點:無論表情或他們生動的姿態。浮出一顆顆挨著彼此,接連破裂的情感:沮喪。是你唯一能理解的答案,所以你選擇離開樹葉的擁抱,拒絕翠綠的誘惑,心甘情願回到地面,重新拾起自己的腳印。

  爬樹是有訣竅的。你真正該確認的,是時間。唯有在光特別罕見的夜裡,就算爬到樹的頂梢,你也看不見任何黑點。而扯開喉嚨高聲叫喚,是枉費力氣的。光是貓頭鷹的金色瞳孔,就能吞噬一切嘈雜,何況是無法構成回音的聲響?在夜裡,沁涼的風往復吹返,騷動著你驚悚的毛髮,此時,你嚥下的是恐懼,而非潤喉的甘泉,但你卻不想離開樹上──到哪都是一樣的──高度不具任何意義,尤其是沒有蛙鳴或蟬唧的夜裡。

爬樹是有訣竅的。你得先移除心中的度量衡,以及比羽毛還輕的自尊。當你撥開濃密的烏雲,發現月亮其實是片充滿坑洞的沙漠時,你的脖子才能經得起墜地的考驗。而沒有人願意在夜裡爬樹的理由,只有一個:在此時,連呼吸都是黑色的。連身為黑點的價值都被抹銷,這無疑是件哀傷的事。

  爬樹是有訣竅的。就像你遁入某個妙齡女孩的肉體,只要沒有光,就可以為所欲為,褪落一件件雪薄的衣衫,一如爬樹時掉落的片片樹皮,摸起來粗糙刺手但令人心情愉悅,只要不睜開雙眼,弦月般的微笑便能永垂樹梢,俯瞰著自己渺小如昔的沙影。只要沒有光,而且爬的樹並不能太高。
(九)只允許靜謐出入的死巷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我是一根自由的秒針,正往漆黑的巷底邁開從容的步伐,頭上有幾隻蛾輕盈地飛舞,畫出美麗且無聲的曲線。在這透明的軌跡中,我看見幾枚無色的音符,懸掛著自己天賦的節奏,賣力地謳歌這條小巷的奧秘──那恰巧在我未來的路徑裡,向我揮著有力且熱情的手。

  而我不得不滿臉飛紅。鞋尖踢著一顆圓潤的石子,刻意驚醒平坦的柏油路面,筆直地遺留清脆的跫音。為了自由,我還可以走得更輕快,像迸開木塞的酒瓶,抵擋不住體內不停翻攪,不願受邊岸拘束且意圖征服陸地的熱海。為了一個人崇高的自由,我必須與玫瑰同朽,往看不見盡頭的小巷,踏出散逸著薰香,充滿激情的告白:筆直,是有道理的;而迴轉,無疑是對時間提出質疑的傲慢行徑。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步伐從未改變,為何疲倦如猛浪般拍打著眼前搖盪不已的黑簾?猛然驚覺,在小巷中,我無法攤平雙手,證明十字的神聖與驅魔的特效,而睜開或闔上雙眼,唯一的差別是恐懼是否喧嘩地浮出心底。試著伸手往左觸摸,除了冰冷的紅磚,沒有別的事物;往右探索,則是一面粉刷得不夠均勻,指頭彷彿爬過一個個平緩小丘的矮牆……。

  我是自由的嗎?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朦朧的遠方,似乎豎立著一根根垂首失意的路燈,它們對光亮不抱持任何希望,只是靜靜地等候黑夜經過,並非捧著柔光宛如天使般聖潔的象徵。而我正走向它們嗎?規律的腳步從不告訴我盡頭是什麼,而我也沒有權力得知。

  在黎明即將喚醒沉睡的城市之後,我還能認定自己是一根嚮往著自由的秒針嗎?倏忽,一陣強風呼嘯而去,自頭頂吹落了幾片蛾翅,摸起來像單薄的黃昏,但卻沒有任何顏色。一切都靜悄悄的,令人畏懼。最後一次,伸出雙手詰問反芻著靜寂的夜,我終於得到了答案,而強忍悽楚的無非輪廓不停顫抖的影子。

  小巷的盡頭是一片遍佈裂痕的鏡子,鏡中的我慘無血色,我簡直認不出自己──儘管我離鏡子還有數公尺之遙──我卻什麼也不明瞭。此刻,早來的雞鳴聲正式將我逐回由黎明站哨的世界,腳尖有節奏地敲打冰冷的水泥地,小巷得離開我了,而嗜好密閉的靜謐,始終附身於我,是我正在追逐或早已超過的時針,而這座城市無疑是一個時常遲刻的鐘,沒有報時鳥從它的腹地飛出。
(十)與左岸銜接的透明之橋

  舉起左手,右手就可能是孤單的;閉上模糊的右眼,左眼未必看清了一切。這世界看似有情,實則寡義。在無形中刻意將所有事物分歧出正、反兩極的對立面,以旁觀者的漠然,靜悄悄地不發一語,坐視可能會發生的齟齬和衝突,也希望能讓相抗衡的兩方,交織出美麗煙火,散逸淡紫色的氤氳。而選擇該站於何方,也許是比抉擇生或死更難卻也更加迷人的詩題吧?

  繁星點點,寒鴉飛經的夜空下,或許就有人佇於河畔某岸,凝望著對岸的種種風景:在霧中撲朔迷離且飄逸著薰香的白百合、清脆且深刻的伐木聲、近似哭泣的嗚咽歌聲或更多肉眼無法探索,憑著感覺或印象去揣摩的各種景緻……。缺了一座值得把足跡鏤刻在每一塊木板的橋,往往能將人對於未知的期許與好奇,推入無回音的深谷,並徹底瓦解那好不容易編織而成的想像圖。

  但詭異的是,一旦「希望」成了實體,反而會讓人卻步不前。譬如說尾生死前緊抱的橋柱,必定是眾人忌諱的情愛墳墓。再不然,織女與牛郎每年一度相會的鵲橋,使用期限不過短短一日,剩下的漫長等待就交由眼眶中的淚水填滿嗎?如果真的想到達某個地方,腳下就必須空無一片,做好踩空萬物的心理準備,而背景居然是比黑貓更為冷漠的深夜,難道有比這更令人喜悅或恐懼的嗎?

  有人尖聲叫喊時,就會有人躲在人群之中寒噤不語。在相對概念極為強烈的世界裡,能走到另一個歧異點是不容易的事。若你在右岸,那麼我未必不在左岸,要銜接彼此若有似無的想法,除了鼓起凜凜的勇氣邁步向前,就是信賴那沒有形體卻不存在的透明之橋吧!透明是一件好事,不論何時何地:若閉上眼睛是「無」,視覺獲取是「有」,那麼透明便是無累贅的安靜。而倦鳥睏歸的暖巢,擁有最多的就是如稻草一般柔軟的黑夜,它們非常安靜,只會稍稍搖晃雛鳥的夢。

  我們的左手,或許才剛離開情人的胸膛,手上仍殘餘心跳聲的透明,既安靜且劇烈,如右手沾滿夢的體液那般迷亂。
(十一)曲折了影子的階梯

  沒有聲響,毫無回音,四周被靜謐所圍繞,每樣事物被迫染上黑的衣衫,停滯自己的呼吸,不時又以微弱的絮語,逸出一個接一個輕盈的音符,不知不覺,在潔淨的月霜輝映下,舞動著誘人遐思的旋律,無論是涼風拂過枝葉的沙沙聲,或蛙兒蘊富生機的求偶聲,都是眷屬於夜的過客,飄忽且不受牽絆。而黎明前這段短暫的時間,無疑地,為我們提供了看似自由,實則令人尷尬的選擇:可以在原地躊躇,閉上雙眼,等待晨曦柔和的手撫摸疲憊的臉龐;也可以邁開侷促的腳步,冒著迷失的風險探索未知的四方。

  這實在很野蠻,對吧?就像骨牌往哪個方向仆倒並不重要,重點在於,擦撞到另一塊骨牌激盪而出的火苗,似乎能燃燒一望無垠的翠野,那儘管渺小卻能被無限膨脹的衝動,唆使著我用腳尖不斷鑽著自己的影子,直到冒出白煙,看它被吹往更遠的遠方為止。

  而我必須往上攀爬,順著一級級鋪滿落葉的階梯,趁月光還清晰的時候,讓穿了一個洞的影子,能夠正式地曲折起自己,慵懶地,恍惚地,用我賜給它的小嘴巴,暢飲來自天邊且綻放著銀色光輝的醇酒,咕嚕咕嚕,沒完沒了,並不斷嗝出青藍色的燐火,醉意如一條小河潺潺流動,緩緩搖晃著自己越來越模糊的輪廓......。而這樣迷迷糊糊地醉倒,好嗎?

  恍恍惚惚,終於走到了階梯盡頭。出乎意料的是:寬闊的曠野居然充滿了光,不僅刺眼,更帶著挑釁的意味。那會不會是一顆彗星驟逝所遺留的悲劇呢?不管怎樣,我都該停下不踏實的腳步,拿一根樹枝熨平自己的陰影,只是為了確認一件沒有人在乎的小事。

  影子並沒有明顯的摺痕,只是看起來紅潤了些。而我渾身溼透,赤裸著上半身,有沉默卻沒有為什麼。
(十二)如棉花糖般死黏著思考的夢

  染著紫霞,懷擁一片片緩緩飄移的鱗雲,柔和的夕日露出半側紅顏,一副嬌羞畏生的模樣,無非是想誘惑不施脂粉,從容地坦白一己容貌,提供一個寄宿幻想與疲憊的驛站,那因情緒隨時改變型態,以瞬變的嫵媚或驕縱,混淆了人們眼中凝望的真實,翩舞於遼闊天穹的她。對她,人們往往抱持著虛渺的朦朧幽思:不受時空羈絆,高雅地拋擲滿天繁星,延續一個個岔出現實的夢……。她是長夜捧於掌心的寵妃,卻無端一身雪白,使人摸不著頭緒,心湖盪漾著綺麗遐思,悄悄地漂往迷霧籠罩的綠岸,不留下隻言片語,或任何波紋。

  你曾經吃過黏而不膩,在牙齒表層覆上一抹金黃,以濃厚的情意填滿齒縫,讓人難掩愉悅心情的麥芽糖嗎?就像是血脈相連的親情,雖然黏牙,偶爾讓人喘不過氣,但富有嚼勁的優點,卻能勝過時間的考驗,攫走我們徬徨的心魂,逼迫我們上癮,穩定惴慄不安的情緒。同理,色調活潑,入口即化,比愛情更甜膩的棉花糖,更容易在饕客的舌毯上羽化,翱翔於陶醉的眼神之間,輕輕拍動潔白的翅翼,只為拂動一個個軟綿綿卻無法漂浮的夢。

  在漫長的夜裡,沒有事物是不能被上釉的。而她是唯一牛奶色的存在,俯瞰著我們入睡的那份懵懂,把一個個不能飛翔的夢,以電線桿間的距離做為媒介,塞入我們的枕頭之中,等待它們發酵,慢慢佔領我們逐漸空白的腦海。在現實裡,夢無法接受陽光曝曬,頃刻間,便會逸散無蹤;但夜裡的夢,卻堅毅得超乎你我想像:沒有重量,輕飄飄的,可以承受現實中無法完遂的「真實」,更能凌駕事物既存的道理,自由穿梭不受限制,任何人都可以擁有。甚至能彼此交換、傳遞激昂的心跳聲,或詭譎難懂的囈語。

  只是這些色彩繽紛亮麗,飄蕩著青春氤氳的夢,終究是嚮往著,毫不保留地「消失」。短短的六個小時,替迷途的人撐篙擺渡,凝聚來自不同場合,思維迥異的夢幻,這是她的恩賜,還是我們彼此之間,隔著無水的橋樑,用力踩踏木板而發出的呻吟,在遙遠與咫呎的妥協下,難得契合的和鳴?我並不了解,儘管我沐浴著星霜,手裡緊握著一根向銀白垂頭的蘆葦。

  夢是柔軟的?還是皎潔高懸的她?而緊緊依偎著彼此,不忍割捨繾綣長情的,究竟是一個個沒有翅膀的夢,還是粉紅色的棉花糖?或許不久後的黎明,將會以一把更鋒銳的長矛,告訴我們,其實雲與夢境之間並不緊密,有許多微小的孔隙,讓多餘的甜膩冉冉飄散,藏匿於一草一木,只為了替下一個黑夜,捏塑更黏牙且毫無空隙的美夢。
(十三)夜晚的貓兒都是黑的

  入夜後,請別在無人徘徊的城市裡遊蕩,只因有無數銳利的眼光,正虎視眈眈掃掠著四周,乘著凜凜的寒風,敏捷地穿梭於你我的鼻息之間,不著痕跡。牠們渾身洋溢著謎團,神秘兮兮,如銅鈴的雙眸迸射出金黃的閃光,彷彿能映照人們心底最深處的慾望;個性反覆無常,時而乖順,時而暴戾,利爪上永遠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貓是牠們共同領有的頭銜,而城市的夜晚總由嬌小的牠們統治。

  街燈未曾使夜晚耀眼奪目,而慣於深夜出狩的貓兒,能鎖定什麼目標呢?是一隻隻肥碩的野鼠?還是以一副輕蔑的臉孔,待在枯枝上冷冷看著下方踩著醉步搖晃不已的應酬客?或許粘附在我們身後的影子,是牠們除了漫長的夜晚外,更想囊為己物的奢侈品吧?因此,你似乎可以聽聞一步又一步,輕巧卻故意被察覺的腳步聲,尾隨著我們因不安或憂鬱而毛骨悚然的身形,啪,啪,啪……然後是一聲輕柔但語調異常尖銳的鳴叫,持續了將近數秒的喵……卻意外延展了夜的可能性,只不過城市並不明白惡夢如何定義。

  貓兒,很奇妙的,儘管牠們有著不同的血統,隸屬不同的種族,對於夜的渴望卻是如出一轍──在黎明破夜之前顯露另一種面貌。所以,請別在深夜試圖涉足牠們的領域,你我的影子只有一條,不夠牠們通宵啃食撕咬的。
(十四)如果開門後看見的是海洋

  每個人都希望第一眼看見愉快的事物。古代有一個執著的土地改造師,名喚愚公,他每天看到的是高聳入雲的山,也因此個性變得相當直接,一看見陡峭的岩壁,就會怒火攻心,向親族略施薄情後,率領一大票人開始改造自然。那就是一種執著,雖然癡傻,卻沒有人真正笑得出來。

  場景轉到海風徐徐,潮騷聲不斷的海濱好了。如果你推開門,大量黏附於腳底板的,是一顆顆細緻的白沙;迎來的晚風帶有濕鹹的魚腥味,那你會不會擁有想出海捕魚的念頭,或抓一個素未相識的幼童,硬逼他陪伴你在漫漫汪洋中,追逐著從不存在的海鯨?要不然,看著一隻總是奢望突破蒼穹的海鷗,在繁星映耀下,與仙后座中心的延長線交會在虛擬的一點,那會不會是心跳最劇烈的關鍵?而槍聲陡然響起,一代文豪剛給他的頭顱抹了紅妝,這一切都充滿謎團,在夜晚,只要你輕輕推開緊閉心扉的門,什麼都有可能。

  每個人都奢望第一眼看見喜歡的事物,無論白晝。但心情勢必有所影響,在白天,有時需要遮遮掩掩,而夜晚來臨時,過多的矜持反倒令人無法成眠。奧菲利亞選擇在深夜投河與佯狂的丹麥王子訣別,那一切都是門開的方法不對,或一開始就沒有值得上鎖的心扉──沒有人願意真正被緊閉。能夠被夜晚永遠牢牢囚禁的,或許只有西方歷史中被多少期待和愁苦枷鎖的那位瘦弱的溫和聖者。

  不管何時何地,無論晝夜,我希望打開心扉看見的是,另一個人若即若離的髮軌。

2010/5/25
(十五)來自遙遠的詛咒

  你對星星抱持著興趣嗎?在光害較少的山區,或許有機會目睹閃爍著熠熠明光的恆星。它們不僅僅記載於遙遠的希臘神話,更活生生地懸於遼闊的天幕中,努力地眨著眼睛,從不停歇,只為了將一把把銳利的銀色長矛,擲往人們一雙雙凝眸注視的眼瞳,企圖璃碎一片片光滑的薄鏡,守護它們不應被褻弄的自尊,或是說,以一個存在者的姿態,懷著慈悲粉碎人類延續了數千年的天真及至今依然氾濫的浪漫猜想。

  星辰,是用想像和距離編織的美夢。彷彿一顆顆無價的寶石,被超距的意念鑲嵌在無垠的河漢之間,默默地以漆黑洗滌自己,使表面更加清晰,能綻放更清澈的冰花;或以飄忽而來的雲紗,遮掩瀑瀉著晶瑩的姣好身軀......舉凡會發亮的,不都是如此嗎?有的模糊難辨,有的灰暗難以觀測,而它們真的需要人類過度的瞻仰和美化嗎?事實上,我們很早就明白,處境縹緲的恆星群,被用來訴說浪漫的它們,從不在乎我們去贅述的這些「細節」,也不會對我們妄加臆斷的魯莽有任何怨言。

  只因它們可能黯淡無光,等不及我們刻意杜撰的美好故事,甚至沒有絲毫機會,去澄清並反駁一些不利它們的毀謗。當光穿梭了一段漫長的距離,好不容易抵達我們雀躍的瞳孔時,沐浴於光雨之中,張開雙手,流洩出滿足的表情,可能墜落幾滴透明的淚珠,或驚惶於自身的渺小.......我們不都是這樣傲慢,為了自己而浮泛著一堆誇張的情緒?有幾個人能夠體悟,釋放這道光芒的主人早已凋零的事實?繁星最悲哀的,莫過於此。絕非被迫優美地活在人類歷史中,或充當月娘出嫁時,身旁一個個捧著天真的稚嫩伴童。

  你對星象有著愧疚嗎?無法產生光芒的我們,在漫漫黑河中貪婪地掘著一顆顆正在貶值的寶石,以為可以映亮自己灰濛的影子,卻不給予任何哀憐,也不允許正在「挪移」的時間淬煉它們已逝的永恆。也正因為如此,只能活在星象圖中,像一粒粒更虛幻的微塵,只要輕風一吹,故事便嘎然中止,而只有光──來自千百萬年前的遺物──會繼續盲目地朝另一個吞噬萬物的深淵前進。

  只要我們仍抬起頭,總是趁著寧靜劃破夜幕的流星,就不可能原諒我們。只要我們仍抬起頭,或睜大兩顆憧憬著美好的清澈水睛,飄蕩著比夜更冗長的無知。
(十六)夜晚,不過是洋溢詩意且擺渡死生的舟楫

  漫漫長夜中,或許唯一醒著的,是褪盡風華的鳳凰木,縱使擁有無法褻玩的強韌身心,卻無法抵禦潮襲而來的,既冷漠且漆黑的,偌大孤寂。因此,有人必須拋擲時陰,以身邊冷澈的頑石釀酒,儘管成品混濁粗劣,仍要一口飲盡,讓血液奔流著褐黃色的瀟灑。然而,一定也有人選擇以渺茫的肉身釀詩,在鴟梟獨鳴、昏鴉哀啼的河畔,胸懷遼闊的淒楚,不加猶豫,投身汙穢的湍流,無畏充滿矛盾的漩渦,只求沉澱內心的平和和白純,能被千年的歲月慷慨地過濾並保存,化為一杯散逸淡香的清酒,靜候有緣人淺酌。

  千年之後,沒變的是柔和的銀月和深遠的長夜。而人事已非,國土不存,所有「痛楚」煙飛灰滅。在每一個朦朧的夜晚裡,記憶是最不可信的妖精,恣意穿梭於每個人的夢中,試圖串起一個個片段的訊息,打算混淆人們心底的「過去」,只為了創建人們熱於追盼的「未來」。這很荒謬。真正的長夜,是只容許秒針偶爾喧囂的獨裁者,而唯一享有豁免權的,是一顆漂泊著浪漫的詩人之心。流浪了千年之久,他曾詢問過普魯士般的藍天,也曾親涉女神寄身的河江,卻找不到棲身之地。儘管雙眼迷茫,瀰漫著灰黑的雲霾,遮蔽了視線,他也從不放棄引吭高唱清音──對著一群連青苔也不願攀附的冷石。

  我想我是理解他的。在十數年前拋棄功名利祿的那刻起,我該走的路徑便充滿了泥濘,無法向一切罪愆「屈」膝;縱然一路上銳石橫列,放眼望去是不能「平」的艱辛,依舊得赤著雙足痛快地踏去──只求無愧於心的那份凜然詩意──或是響徹天地的剛直詩義。在每個悠遠的黑夜裡,擁有一至兩個夢想是合理的奢求。但如何將耿介的執著釀入長夢,託於一縷溫和的南風,以求送往無垠的遙遠邊際──這樣豪壯且哀愁的夢,是凌越時空能達成的悲願嗎?

  千年之前,詩不曾真正死過,只是靜靜地酣眠,讓葉片以蒼茂染身。千年之前,他遭受多少譏讒,左遷荒野,最後投江殞命,徒餘多少哀傷?千年之後,縱然逐漸被淡忘,他依舊以詩的靈態活著,在多少幽冷的夜裡、多少愁悵的記憶中,伴著杪杪蟬聲獨自飄盪。而我絕不能讓他一人孤單。從十數年前的那一晚,繁星拉下夜簾起,他無法完成的夢便是我賭注殘生的光芒!雖然這戰鬥的滋味嘗起來十分苦澀,但流過咽喉的剎那,我深深明瞭,詩正在喉頭靜謐地閃爍,就算僅是一瞬,勢必得將這閃光傳遞到比永遠更遙遠的天際。儘管一己微渺如將熄之篝火,也要不斷死灰復燃,只為了將詩的真純及不悔的正義,以純潔的歌音響徹雲霄,並從容翻越高聳的時空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