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有雀,麻雀的雀。

  麻雀不走單。你看一只麻雀先落在了地上,兩只,三只,繼而,呼呼啦啦一大群,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落在已經空寂的老場上,扒開草叢,尋覓著草籽或遺落的糧食。這些久居鄉間的精靈,不知從何時起,也不知從何方飛來,自從來到了村子裡,就一刻不曾離開。

  初時,曾不懂麻雀,弄一架木梯,躡手躡腳爬上房檐。這是我們已經盯了很久的一個麻雀的家。在傻五家破舊的土屋上,三兩只麻雀每日來來回回,銜幾莖枯枝衰草,偶爾也從誰家銜來一根或紅或藍的破布條兒,急速地掠過我們的視線,像在蒼白的天空用彩筆畫了一道彩色的杠杠,又轉瞬消失。過些日子,麻雀活動得少了,我們便確定屋檐下一定藏著好幾個麻雀蛋。輕輕,輕輕,屏住呼吸,一怕一不小心弄破還有些溫熱的麻雀蛋;二怕像傻五有一年在屋檐上掏麻雀窩時摸出來一條紅花大蛇。

  麻雀蛋是掏出來了,一共幾只已經記不清楚。但躲在一旁的麻雀爹娘,凌厲,悲痛,哀傷,急切的叫聲卻始終揮之不去。它們唧唧喳喳的語速很快,大略是在埋怨或叫罵,間或一只勇敢的麻雀愛子心切,狠狠地啄在誰的頭上,薅下一小撮毛發。

  人有人言,鳥當然也應該有鳥語。

  或許因為麻雀不能像燕子那樣在秋天匆匆往南飛,可以欣賞到很多地方美麗的山水,也能看見更多村子裡沒有的人和事兒,所以有時候就顯得有些急躁。春來了,及早褪去溫暖的絨毛,換一身便裝,一聲呼哨,村子裡的麻雀就聚集在了一起。在村頭的刺槐樹上,說哪天槐花兒開,說哪天麥梢兒黃,說哪天村西磨房李家兩口子吵了架,還沒來得及打掃院子裡散落一地的糧食……其實,村子裡的很多事情麻雀都知道,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被麻雀們傳來傳去,散落於朝來夕去的風裡。小小的村子,小小的家,每天的炊煙照常升起。

  有人說麻雀是家賊,這個我不同意。你看這個破破爛爛的村莊啊,一截子一截子的土牆,一間挨著一間的老屋,麻雀們並不嫌棄。冬來了,撿被冰雪覆蓋的草籽;春來了,捉爬滿莊稼的蟲子;只有在秋天,人們匆匆忙忙把豐收的糧食運回了家,麻雀才呼呼啦啦飛越十月的天空,散布在空寂的田野上,覓得一星半點果腹的糧食。

  一只落單的麻雀會不會寂寞,就如一個漂泊的行人,眼看著熟悉的炊煙漸走漸遠,耳畔的雞鳴狗吠漸行漸渺。村莊的輪廓啊,只剩下夢中鄉村地理上一個模糊的點,想一想,就覺得落寞與感傷。

  所以,我想麻雀是上天安排的精靈吧。眼看著村裡的第一座房子蓋起,眼看著第一頭牛、馬或羊被圈進圈裡,眼看著第一棵莊稼向著太陽挺直了腰杆,從此茁壯在村莊的視線裡。這些,作為一個並不能保守鄉村秘密的見證人,麻雀早就說給了天,說給了地,說給了鄉間的花花草草和飛蟲游魚。

  或許,我們感到好奇的應該是如此小小的生命,為何在鄉間棲居了這麼久,到今天仍不願離去。

  村後有一小片自留地,母親用來種植一些諸如芝麻、秫秫或谷子之類的雜糧。母親說好好看著,別讓麻雀糟蹋了糧食。當然,年少的我並不理會這些,在樹蔭下看一會藍天白雲便沉沉睡去,醒來,一只麻雀正在我瘦弱的胸膛上跳來跳去,它對其中的一粒紐扣產生了興趣,執拗地叮啄著。我不動,繼而更有幾只大了膽子,一邊跳過我的身體,一邊唧唧喳喳,說著自留地裡的莊稼何時才能成熟。

  ———這也許是麻雀的幸福定義吧,它並不在乎人的強大或詭異。在這個行動遲緩的村子裡,麻雀的眼裡只有麻雀,只在意把窩搭在誰家的屋檐上,而不在乎貧窮或富有。然後兢兢業業守護著子孫長大,等翅膀硬了,等會分辨了蟲子與糧食,等它們終於可以像父輩一樣在田野裡轉了一圈,日暮時還能沿著炊煙的氣息找到家。老的麻雀才會悄然隱匿。

  短短的喙,褐色的羽毛,被風一吹微微張開的尾翼,淡黃的腿腳,纖細,卻靈巧,跳躍或飛翔在村莊與田野上。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楊麗萍的《雀之靈》,姿態優雅從容,曼妙的腰肢,仿佛在一個明媚的清晨蘇醒,起舞,隨著淙淙的山澗溪水搖落繽紛花雨。靈巧的手指,不,是一羽孔雀高貴的頭顱,盡顯鳥族的王者之風,張望春天,張望著群山以外的風景。

  而我的麻雀呢,孱弱、卑微而渺小,不是站在枝頭嘈嘈雜雜,就是風一樣掠過鄉村的屋頂。當我再一次審視這些居住在鄉間的精靈時,心頭竟充滿了溫馨與牽掛。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村莊不大,也是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家園。

  雀之靈。我用笨拙的筆觸將一棵棵莊稼復活,把屋檐描繪成暖色調的背景。交響是風,是所有榆樹、槐樹、梧桐樹葉襯托的綠色音符。小河水流淌著單弦琴的清脆,雨打瓦當奏出的是細碎的鼓點,還有院落,還有老牆,還有空蕩蕩的場院,鄉村的每一個空隙都填滿了麻雀翩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