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10月 12, 2009 12:58 pm
前一陣子我打電話給一個向來疏於通訊的多年前男友，才震然得知他被診斷出胰腺癌，據醫生估計大概只剩不到一年的時日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通常都不知該說什麼好，更別提我是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而且又是這麼個似親非親、似疏非疏的半尷尬人。好在他一向是那種如英諺所說的“keep a stiff upper lip” 的男子，所以我們也就近乎平常地聊了一下，我推薦他看一些meditation與達賴喇嘛的書，掛電話前也沒特意訣別，只是互道珍重、再連絡。
講完電話後我不免回憶從前，記起在我們的交往過程中自己曾一度醺醺然地竊問：此人是否就是緣定一生的伴侶了？然而現在，十多年後，當我回想起從前的那一段，印象最深的卻不是最初纏綿悱惻的激情，也非後來愛忿交織的分手，而是在某一個冬天晚上，聽他讀鬼故事。
我們倆都有睡前讀書的習慣，那一次可能是因為我說在美國小孩睡前，總有父母來蓋被讀點故事書，我們從前在臺灣那有？他因說那他也讀點童話書給我聽好了，可是沒有童話書怎麼辦？那時候我剛好正在我的類型小說時期，便隨手拿出一本鬼故事集來。
用鬼故事來代替童話？──兩人都卻忍不住為此荒謬卻有趣的點子笑了起來！
他一貫低沉的嗓音那晚特別地父性溫暖，縮靠在他身旁闔眼聆聽，我有了短暫陶醉的幸福感覺──如今接近中年後我發現，人與人之間真正的共鳴，往往不是我們當初以為的深情或激情時刻，它總是來若春夢、去似朝雲，飄忽難捉又稍縱即逝。
也許不過只是巧合，但那一晚他選讀的卻是時至今日我認為自己讀過最好的一篇鬼故事了。
維多利亞年代的英文鬼小說向來先要囉哩囉嗦地牽扯一大堆無關緊要的前言引子，這一篇還因藉由兩人的對談來引出故事，更是節奏奇慢。全文大概有六七千字，我保留重要情節，用全知觀點將它濃縮改寫如下；或許也會有人覺得值得在冬之夜，擁被讀給情人聽。
The Bus-Conductor (車掌), by E. F. Benson：
修是個英國維多利亞年代的紳士，一年夏天他自己在倫敦的公寓季租出去，因此偶而從鄉居進城短住時便下榻好友約翰處（註：從前沒有冷氣，大都市的中上階層夏季總要出城避暑）。這一天修進城後和約翰在他公寓共進晚餐，修注意到約翰家的老僕湯姆士並沒有循常地服侍進餐，因問了一聲“湯姆士怎麼了？” ；不料約翰只回覆一句“他病了” ，便很快地改變話題，修也不再問。
晚飯後約翰有事回父母家去，修一人去趕赴在另一朋友處的聚會，等他盡興回來後，發現約翰的房門關上顯然已就寢，遂也自己回房上床。那晚恰好天氣溽熱，修睡到半夜熱醒過來，昏昏沈沈地起床去打開窗戶。開窗後一陣清涼迎面，修頓時清醒過來，發現外面竟出乎異常地安靜，完全沒有任何的行人腳步聲或車馬聲。倫敦怎麼可能完全靜止到如此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呢？修納悶地把頭伸出窗外一望，微光下的街頭暗悄悄的，是他熟悉的樣子沒錯‧‧‧可是彷彿又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這般的空寂靜止‧‧‧好像整個世界，連地球、時間都停止了一般‧‧‧原本燥熱的修，驟然不知所以地竟有點背涼起來！
修正要抽身回床，驀地聽見有車聲遠遠傳來，他隱約可分辨出是一輛馬車正緩慢地朝他這邊走來。修極目朝那車聲來處望，但那車輛仍隱沒在遠處的陰暗不見其形，這突如其來的孤單馬蹄聲，不知怎麼地，非但沒有驅走四周的空寂，卻反而加深了那令人不安的詭異。
少時等那馬車從黑暗中走出來，微明中修看見是一輛兩匹黑馬拖著的靈車。三更半夜，怎麼會有靈車在馬路上走？原就已莫名惶然的修此刻不禁有點駭懼起來，然而他發現自己彷彿又像被魘住了一般，站在窗前觀看無法移步。
然而更讓修吃驚的是，那靈車緩緩地走至約翰門前時，竟停了下來。
修忽地頓然一悟──難怪晚餐時約翰不願多談湯姆士的病情！想必他不願讓訪客知道屋內有人病逝，所以才急轉話題，又特別叫殯儀館的人半夜來搬運遺體‧‧‧
修心中如此自我解釋，兩眼同時朝那駕駛靈車的車夫看去：他穿著灰長褲、棕色長靴，黑色外套直扣到頸前，頭上卻戴著一頂草帽──咦！這裝扮‧‧‧不正是個巴士上的車掌嗎？修內心奇怪道。
這時那馬車夫卻剛好也抬起頭來朝修一望，修瞧見這人一張窄長臉，左頰上有顆引人注目的痣，上面長了一些黑毛。
那車夫抬帽朝修致意，又伸拇指往後一指道：『大爺，裡面還剩個空位呢！』
聞言修既驚又惱，猛然抽身關上窗戶、拉上窗簾。走回床時他瞄了一眼手錶：11:30──我回來時不是已經快十一點了？又睡了這麼一覺，怎麼會才十一點半呢？修不禁奇怪道‧‧‧是不是我的手錶停了？
修回床後翻來覆去地總睡不沉，少時他驟然靈智一清疑惑道：『我這個臨街的房間，不是應該聽到那車夫搬運湯姆士遺體上下樓梯的聲音嗎？』修留神傾聽，但四周彷彿又回到了方才的死寂，一點聲響也沒有。修昏昏沈沈地躺在床上，一部份心思注意著樓梯與街上有無聲響傳來，但過了許久，卻始終沒聽見任何聲音。
迷迷糊糊地修漸漸感到房內好像開始亮了起來‧‧‧怎麼會這麼快就天亮了呢？剛剛不是才十一點半嗎？
整夜沒睡好，修頭昏腦脹地掙扎著爬起床來，走去窗邊拉開窗簾，外面果然天亮了；他臨窗低頭一望，早先那靈車已不在了！
這靈車特地三更半夜跑來，因何又沒搬運湯姆士的遺體就走了呢？他怎麼也沒聽到那靈車離去時的馬蹄聲呢？
這一個晚上是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儘發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呢？走回床時修的心頭嘀咕道。
但熬了一夜沒好睡，修實在是太疲憊了，這一次回床他很快地就闔眼睡著了。
修睡到近午時才起床，等他盥洗後下樓，約翰已經出門去了，修也自己急忙出門辦事，一直弄到下午五點多才趕到火車站搭上5:25的那班車回鄉居去。在火車上修想起昨晚之事，然而經過這一整天的跑來跑去，他的記憶已經開始有點混淆不清了，不禁懷疑是否自己做了個怪夢，半夜裡他根本沒有起床去開窗，也沒有看見那靈車，更沒有那奇怪地裝扮成巴士車掌的馬車夫。
這一切都不過是個夢！修告訴自己。
好在他起床晚了，沒碰到約翰，要不然自己莽莽撞撞地劈頭就問人家湯姆士是不是死了，不是很唐突失禮嗎？──修不覺搖頭自嘲一笑。
回鄉居後修很快地將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一個月後他恰好又有事到倫敦來，他的火車是十一點多到達維多利亞車站的，從那兒他搭地鐵到國王街去換巴士到格米路的約翰住處。當修到達國王街時剛好有一輛往格米路的巴士正要開走，修急忙快步趕上去，當他跑近車門時那穿著灰長褲、棕長靴、黑外套、頭戴草帽的車掌正好轉過身來；修看見他窄長的左臉頰上有一顆引人注目的痣，上面長著黑毛。
那車掌朝修伸出拇指往後一指道：『大爺，裡面還剩個空位呢！』
修不由自主地駭異獃住，眼睜睜望著那巴士關上門開走；巴士走後，修驀然看見對面郵局窗口的大時鐘：11:30！
修感到自己的四肢不聽指喚地顫慄起來。
當天晚上，倫敦各大報均發出頭條號外，其標題是：國王路巴士大車禍！慘絕人寰無一倖免！
講完電話後我不免回憶從前，記起在我們的交往過程中自己曾一度醺醺然地竊問：此人是否就是緣定一生的伴侶了？然而現在，十多年後，當我回想起從前的那一段，印象最深的卻不是最初纏綿悱惻的激情，也非後來愛忿交織的分手，而是在某一個冬天晚上，聽他讀鬼故事。
我們倆都有睡前讀書的習慣，那一次可能是因為我說在美國小孩睡前，總有父母來蓋被讀點故事書，我們從前在臺灣那有？他因說那他也讀點童話書給我聽好了，可是沒有童話書怎麼辦？那時候我剛好正在我的類型小說時期，便隨手拿出一本鬼故事集來。
用鬼故事來代替童話？──兩人都卻忍不住為此荒謬卻有趣的點子笑了起來！
他一貫低沉的嗓音那晚特別地父性溫暖，縮靠在他身旁闔眼聆聽，我有了短暫陶醉的幸福感覺──如今接近中年後我發現，人與人之間真正的共鳴，往往不是我們當初以為的深情或激情時刻，它總是來若春夢、去似朝雲，飄忽難捉又稍縱即逝。
也許不過只是巧合，但那一晚他選讀的卻是時至今日我認為自己讀過最好的一篇鬼故事了。
維多利亞年代的英文鬼小說向來先要囉哩囉嗦地牽扯一大堆無關緊要的前言引子，這一篇還因藉由兩人的對談來引出故事，更是節奏奇慢。全文大概有六七千字，我保留重要情節，用全知觀點將它濃縮改寫如下；或許也會有人覺得值得在冬之夜，擁被讀給情人聽。
The Bus-Conductor (車掌), by E. F. Benson：
修是個英國維多利亞年代的紳士，一年夏天他自己在倫敦的公寓季租出去，因此偶而從鄉居進城短住時便下榻好友約翰處（註：從前沒有冷氣，大都市的中上階層夏季總要出城避暑）。這一天修進城後和約翰在他公寓共進晚餐，修注意到約翰家的老僕湯姆士並沒有循常地服侍進餐，因問了一聲“湯姆士怎麼了？” ；不料約翰只回覆一句“他病了” ，便很快地改變話題，修也不再問。
晚飯後約翰有事回父母家去，修一人去趕赴在另一朋友處的聚會，等他盡興回來後，發現約翰的房門關上顯然已就寢，遂也自己回房上床。那晚恰好天氣溽熱，修睡到半夜熱醒過來，昏昏沈沈地起床去打開窗戶。開窗後一陣清涼迎面，修頓時清醒過來，發現外面竟出乎異常地安靜，完全沒有任何的行人腳步聲或車馬聲。倫敦怎麼可能完全靜止到如此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呢？修納悶地把頭伸出窗外一望，微光下的街頭暗悄悄的，是他熟悉的樣子沒錯‧‧‧可是彷彿又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這般的空寂靜止‧‧‧好像整個世界，連地球、時間都停止了一般‧‧‧原本燥熱的修，驟然不知所以地竟有點背涼起來！
修正要抽身回床，驀地聽見有車聲遠遠傳來，他隱約可分辨出是一輛馬車正緩慢地朝他這邊走來。修極目朝那車聲來處望，但那車輛仍隱沒在遠處的陰暗不見其形，這突如其來的孤單馬蹄聲，不知怎麼地，非但沒有驅走四周的空寂，卻反而加深了那令人不安的詭異。
少時等那馬車從黑暗中走出來，微明中修看見是一輛兩匹黑馬拖著的靈車。三更半夜，怎麼會有靈車在馬路上走？原就已莫名惶然的修此刻不禁有點駭懼起來，然而他發現自己彷彿又像被魘住了一般，站在窗前觀看無法移步。
然而更讓修吃驚的是，那靈車緩緩地走至約翰門前時，竟停了下來。
修忽地頓然一悟──難怪晚餐時約翰不願多談湯姆士的病情！想必他不願讓訪客知道屋內有人病逝，所以才急轉話題，又特別叫殯儀館的人半夜來搬運遺體‧‧‧
修心中如此自我解釋，兩眼同時朝那駕駛靈車的車夫看去：他穿著灰長褲、棕色長靴，黑色外套直扣到頸前，頭上卻戴著一頂草帽──咦！這裝扮‧‧‧不正是個巴士上的車掌嗎？修內心奇怪道。
這時那馬車夫卻剛好也抬起頭來朝修一望，修瞧見這人一張窄長臉，左頰上有顆引人注目的痣，上面長了一些黑毛。
那車夫抬帽朝修致意，又伸拇指往後一指道：『大爺，裡面還剩個空位呢！』
聞言修既驚又惱，猛然抽身關上窗戶、拉上窗簾。走回床時他瞄了一眼手錶：11:30──我回來時不是已經快十一點了？又睡了這麼一覺，怎麼會才十一點半呢？修不禁奇怪道‧‧‧是不是我的手錶停了？
修回床後翻來覆去地總睡不沉，少時他驟然靈智一清疑惑道：『我這個臨街的房間，不是應該聽到那車夫搬運湯姆士遺體上下樓梯的聲音嗎？』修留神傾聽，但四周彷彿又回到了方才的死寂，一點聲響也沒有。修昏昏沈沈地躺在床上，一部份心思注意著樓梯與街上有無聲響傳來，但過了許久，卻始終沒聽見任何聲音。
迷迷糊糊地修漸漸感到房內好像開始亮了起來‧‧‧怎麼會這麼快就天亮了呢？剛剛不是才十一點半嗎？
整夜沒睡好，修頭昏腦脹地掙扎著爬起床來，走去窗邊拉開窗簾，外面果然天亮了；他臨窗低頭一望，早先那靈車已不在了！
這靈車特地三更半夜跑來，因何又沒搬運湯姆士的遺體就走了呢？他怎麼也沒聽到那靈車離去時的馬蹄聲呢？
這一個晚上是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儘發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呢？走回床時修的心頭嘀咕道。
但熬了一夜沒好睡，修實在是太疲憊了，這一次回床他很快地就闔眼睡著了。
修睡到近午時才起床，等他盥洗後下樓，約翰已經出門去了，修也自己急忙出門辦事，一直弄到下午五點多才趕到火車站搭上5:25的那班車回鄉居去。在火車上修想起昨晚之事，然而經過這一整天的跑來跑去，他的記憶已經開始有點混淆不清了，不禁懷疑是否自己做了個怪夢，半夜裡他根本沒有起床去開窗，也沒有看見那靈車，更沒有那奇怪地裝扮成巴士車掌的馬車夫。
這一切都不過是個夢！修告訴自己。
好在他起床晚了，沒碰到約翰，要不然自己莽莽撞撞地劈頭就問人家湯姆士是不是死了，不是很唐突失禮嗎？──修不覺搖頭自嘲一笑。
回鄉居後修很快地將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一個月後他恰好又有事到倫敦來，他的火車是十一點多到達維多利亞車站的，從那兒他搭地鐵到國王街去換巴士到格米路的約翰住處。當修到達國王街時剛好有一輛往格米路的巴士正要開走，修急忙快步趕上去，當他跑近車門時那穿著灰長褲、棕長靴、黑外套、頭戴草帽的車掌正好轉過身來；修看見他窄長的左臉頰上有一顆引人注目的痣，上面長著黑毛。
那車掌朝修伸出拇指往後一指道：『大爺，裡面還剩個空位呢！』
修不由自主地駭異獃住，眼睜睜望著那巴士關上門開走；巴士走後，修驀然看見對面郵局窗口的大時鐘：11:30！
修感到自己的四肢不聽指喚地顫慄起來。
當天晚上，倫敦各大報均發出頭條號外，其標題是：國王路巴士大車禍！慘絕人寰無一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