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8月 08, 2004 8:08 pm
夏天。十二堂遇見－－記成大文藝拓印下的一些行腳
一、十二堂之前
現在想起來，才發現其實很難交代自己是抱著怎樣的心態開始這段旅程的－－這段旅程，是的，這段關於文藝以及情感的夏天。
夏天。成大文藝營第三屆的主題。
或者是因為『夏天。』這兩個字深深牽動了序曲的引子，所以才有了夏天之後的第二樂章吧？
因為這兩個字從學校公佈欄上那樣真切明白地席捲向偶然路過的我，並且轟隆一聲地焚燒起來……或者是因為這樣的，所以我假裝漫不經心地跟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女生後面，然後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那樣地順手拿了一份報名表。
我是假裝鎮定的啊！的確。
再回頭過來看看，其實我總是如此，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好像這樣的假裝沒看見，就能夠對自己交代、就能夠裝作沒這回事、就能夠……就能夠很阿Q地不必承認這一切是真的。
整個高一下學期對我而言是一場又一場無止盡的離別。先是學校決定升高二的選組只拆我們班到臨時知道班上有個綽號叫小麥的同學必須孤身到異國留學，所以高二即將休學……太多的離別，太多了，我無法承受的。
離別是撕扯的獸，把我撕成一片又一片毫無生氣的痛。
所以討厭離別，討厭自己被撕裂成難以拼回原狀的碎片－－討厭抗拒，討厭自己必須弓成害怕受傷所以緊緊蜷縮角落的一方憂傷。
『夏天的句點包括光影的靜止或者結束嗎？』手指極其小心地掃過成大中文系宣傳單上標語最後的句點，我喃喃自語著。在學期的最後一天繞過整排綠得鮮亮的羊蹄甲，語音輕得怕敲碎那些碧綠的閃爍－－我很怕，怕被那些離別狠狠灼傷。
那個跟我一樣假裝冷靜的句點，匆促了結了哪些未完成以及完成的？我不懷好意地猜想，試圖把自己不敢面對的那些剩下都通通埋入整個句點裡。
還是夏天，而關於夏天我沒有記憶。因為離別，那屬於任何一種方式的模式是設定好的，不能算是記憶的部分。
又會是怎樣的曲子，悠揚整季夏日？
二、第一堂 崑曲
在熬過了冗長又不知所云的『認識成大』短片以及一些公式化的自我介紹等等之後，我終於得以在佈置得彷彿博物館或是歷史人文紀念館之類的中文系系館開始這幾天以來的第一堂課。
崑曲，我們的討論主題是牡丹亭－－那些青春的激動情懷，以及夢。
在上課之前我早已看過牡丹亭，只是對教授細膩地剖析中國傳統戲曲以及臨時表演給大家看的身段唱腔還是充滿興趣。雖然對戲劇沒有太大的天份以及研究，不過因為有國樂的基礎所以還是多少接觸過一點，加上教授十分深入淺出的講授一些有趣的部分，所以其實蠻好進入狀況的。
牡丹亭嗎？是不是……我們之中不論是誰都曾經有過，那些驚夢遊園的年少？環顧整間同我坐在教室內的文藝少年，我近似耳語地動了動嘴唇。
其實我是不完全同意的，關於『青春，必得愚昧 愛，必得憂傷』的看法。
因為在這些難得的文藝種籽身上，我見到青春不是必得愚昧的－－畢竟我真切地感覺著這黃金般的難得觸感、感覺著他們彷彿出芽的茁壯。
他們又感覺到什麼呢？對我們不知不覺虛度、並且大肆揮霍的韶華？
想著想著，竟然不自覺地讓指尖有翻過追憶似水年華的悸動……普魯斯特想必也這樣走過的吧？青春。
自作聰明的愚昧了起來，而其實……我是在不自覺中墮落淪陷的，無關青春的是非。
至於愛，始終憂傷。
三、第二堂 隊輔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帶我們這個小隊的小隊輔之一的綽號叫做小豆，又名小小豆。
她完全不同另一個隊輔饅頭那典型中文系氣質美女的型，陽光得像是大男孩那樣的笑著鬧著－－中文系背著這樣五千年來的包袱，怎麼還能這麼純真、這麼洋溢著夏天的氣息呢？
於是驚愕了，我沒料到自己是在颱風過後的府城，用這樣的方式認知成大中文系所謂的『夏天。』。
『文學是苦悶的象徵。』這句曾經被我拿來跟某個詩友辯論一個晚上的主題現在已經被順手丟入垃圾桶，然後整顆腦袋，就泡福馬林那樣地浸在整個中文系那青春勃發一如牡丹亭的氣氛裡。
『小豆』、『小小豆』……不知道為什麼，到後來在腦海裡吟唱的竟然變成了『小荳荳』？
窗邊的小荳荳嗎？夜裡的宿舍很涼爽，我輕輕探出窗外，看見了夢在屋簷上輕輕走過。
或許無法堅持到底，可是這是我選擇搬上台演的、屬於我的牡丹亭。
四、第三堂 愛的綑綁
其實我是帶著睡意看岩井俊二這部片的－－我是說我們一大群人在隔天早上看的『愛的綑綁』，起碼一開始是這樣沒錯。
不過後來越看越有精神也是事實。導演選定的主題蠻特別的，主要是呈現一些掙扎拉扯的人際、心理關係，至少我個人這麼覺得。
因為沒在台灣正式上映過，所以這部僅約四十五分鐘的日本片很少人看過。情節上大概是一對住在狹小公寓裡的情人、或者夫妻中的女人想要養隻狗，不過因為公寓裡面不准養寵物，所以男人就帶了烏龜回來送她。女人蠻開心地，並且之後告知男人她去拿掉了跟隨她多年的牙套，男人卻一點也不在意地淡淡應了一聲即罷。
男人總是這樣的，毫不關心那些屬於女人特地經營出的小細節－－當然對於這點，這節課程中帶我們看片以及接下來的討論的C學長和L學長（附註一）之中的C學長是持反對意見的。
C學長說，我這種說法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坐在第一排毫無掩飾地迎接他苦笑的眼神，我嫣然一笑不作出評語。
男人是個小說家，成天窩在家裡對著電腦打字。而身為家庭主婦的女人也是以家為活動中心，只是雖然如此兩人並沒有太多交集，女人只能以編織毛線、整理家務打發時間，就算有對話也是很乏味的交談。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女人開始以繩索將小東西一樣一樣地綁起來，從洗衣機冒出的泡泡、剪刀、書、蘋果、烏龜到杯子等等都一一綁了起來。男人對她的態度本來一向是不大理會的淡然，不過到後來也受不了她反常一般人的行為，在某日回到家發現她連書櫃、沙發甚至是門把都密密地纏了起來，才決心帶她去看醫師。
片中的配角很少，幾乎就只有醫師這樣個人而已。醫師為女人做了診斷，然後別有深意的沉吟道：「這是強迫性緊缚症哪……」男人在醫師的糾正之下唸了幾次才唸出來，醫師輕輕地說：「這是愛的疾病啊！」兩人回家的路上女人說：「啊！那醫師像是騙人的吧？」是騙人的嗎？時值黃昏，一群身著白上衣黑裙褲的國小孩童放學那樣地湧向回家的路，而此刻大概覺得害怕的兩人像是要證明什麼似地，在孩童的擁擠中狂野地相吻著。
只是女人的病情越發沉重，她開始將生活周遭所有可以看見的事物一項一項地用繩子綑綁起來，到最後連自己也不放過的開始綁自己。是為了要證明愛嗎？把自己綁得難以呼吸只是為了證明存在、證明愛？
此時醫師宣布女人的病情道：『終於到了後期了。』無力又對現況感到憤怒的男人回家之後，把女人全身都用繩子纏綁住，織出一整片以她為中心點的網。而任他綑綁的女人只是反覆訴說著：『不夠緊……』直到男人在她身上捆著繩索到筋疲力竭而睡去……等到男人醒來，他身上卻纏滿本來沒有的繩索，不知去向的女人已經離家而去，並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其實在大伙兒看片之前，C學長和L學長就已經說過內容會讓我們有點意外地震驚，畢竟這和一般電影表現的題材不太一樣。
另外好心的學長也事先告知會有讓媽媽那樣的學長們很擔心的激吻鏡頭，不過後來大家對內容的接受度都還頗高，大概是文藝人特有的寬廣吧？沒有人避諱談電影中呈現出的愛中較為敏感的關係和情感，至於激吻鏡頭……大概那幾個吻實在有點平淡乏味、缺乏想像力，因此沒有人做出任何反應。
看完後仔細想想，片中情節和人物詮釋的方法大概也是一種愛的演繹吧？
只是我們以教條、規範、情緒甚至行動約束著彼此、自由以及愛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這樣就能夠像保存期限、GMP那樣地保證愛情的鮮度和甜度嗎？就算真正作出保證，那保證之後又代表什麼呢？
如果必得時時刻刻為自己在情人心中的地位而提心吊膽，那愛情想必也不會是多快活的一件事了吧？
或者愛情，從來就不是快樂的。
只是人真的必須用這麼激烈的手段來確認嗎？我很懷疑。片中的主角是孤寂的、是反社會的－－生活在冷漠疏離為生活無形守則的城市裡，一貫漠視陌生的我們何嘗也不是如此？難道我們也用這樣的手段？
或許這部片是一種警告，而且是可以理解、可以預測的情況和警告。人際關係越疏離的我們代表著親密的人越來越少，為了證明自己的重要性沒有降低，我們就很可能踏上同樣悲哀的道路，殘忍地凌遲身邊親密的少數人、凌遲縱使稀有卻依然廉價的愛，只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只為了肯定自己是迷人的。
我們該如何知道自己是不是正用更殘忍血腥的手段來確定『在乎』、來確定自己的重要性？
體認到這些，我不禁歇斯底里地慌張了－－我怎麼能夠這樣志得意滿地炫燿著啊？我怎麼能夠，怎麼能夠灑脫地說自己不曾以愛這樣沉重的名字給我所愛的人們上了枷鎖、給我所愛的人們綑上繩索？
而為什麼我們竟然這麼敏感、這麼害怕自己被流放？或許我們的本性就是如此，害怕失去，並且想死死守住那些我們愛的以及愛我們的……只是這真的有其意義存在嗎？
撇開情感的因素，連我自己都實在很懷疑在繩索的綑綁之間，到底我們是掙脫了束缚還是留住了肯定？繩索可以越纏越緊，可是這並不代表握在手中的風箏不會越飛越高。
或許我也是猶疑並且這樣掙扎的一分子，可是事實告訴我信任不會這樣生成，也絕對不會因為繩索的多寡而增加或減少。
當然我們都希望在匆促中留下一點什麼，一點美好的什麼，以紀念那些太快就逝去的－－那是一定的吧！不管什麼時候，我們總是都近乎可笑地想要留下一點最美麗的祭奠那些死亡，好在年老的蒼蒼時刻裡回憶那些似水年華。
但是大概也是越想抓住就越抓不住的哀傷吧？我們其實從來都抓不到那些真正的影像，卻也很悲哀地不死心，從未放棄屬於我們的、捕捉的宿命。或者其實我們在不自覺中都罹患了強迫性緊缚症，並且更加瘋狂地鞏固著，彷彿這樣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
然而毫無疑問地，這一切都是因為愛。
離別呵！又何嘗不是如此？縱使我們悲傷，但卻毫無能耐跟支撐點能夠抵抗命運之輪輾過日子的痕跡，或者前進的方向。但我們之所以悲傷、抗拒那些命運的軌道，正是因為我們彼此相愛。
可是……我不明白。
既然是愛，而愛的感覺是狂喜，那為什麼如影隨形的都是分離痛徹心肺的決裂？既然是愛，而愛的感覺是歡愉，那為什麼在背後伺機而動的總是淒厲的吶喊？還是這一切真的如侯文詠所寫的那樣：『或許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吧？如果要接受愛，就必須別無選擇的接受恨、忌妒、哭泣等等愛戀所幻化的一切。』是嗎？
我有些迷惘了，在這場愛的辯証之中。
其實我是沒有能力也沒有體力從事綑綁行業的呵！所以……能夠讓我當一個專門把風箏放向天空那一端的人嗎？
步出視聽教室，我仰望著藍空晴碧如洗的朗朗，在心中偷偷地私語著－－當然，我不完全是自言自語的，我也說給所有住在心中卻不得不分開的、我所愛的高一同窗們。
小麥……或許放開風箏線的我不能在海邊晾開真誠的笑臉，讓妳能帶著笑臉離開……可是讓我學會開始放開緊緊握在手中的線，好嗎？
我不知道放開之後我會不會得到更多，但是我知道我必須放開手，因為我不願意為自己和妳綑上多餘的繩索－－牽絆已經夠多了，不需要我的。
也許難過還是有一點，但是如果妳會感覺更踏實一些些，那我就把風箏，放向太平洋的那一邊。
五、第四堂 莊周夢蝶
莊子是反對知識的，在某些時候的確是－－很輕鬆愜意地坐著聽教授充滿深度的哲學思想，我決定把這點記下來當作偷懶的藉口。
我是不太喜歡儒家思想的，總覺得君子的確要謙謙沒錯，當然溫潤如玉是更好……可是覺得想到君子要受到那麼多規範、必須以天下為己任等等就覺得君子太過寡人了些？需要改進的東西很多，怎麼是一人能夠肩負的天下之任這麼簡單而已呢？
比起儒墨兩家，或許我是更消遙的自在吧？
不負責任，也是的－－我承認自己二十三對染色體中也許有重大缺陷，竟然沒有一點踏實的氣息。
話說回來也大概是因為沒有領袖特質，所以喜歡團隊感吧？只是一個人工作是很寂寞的事，而且如果這樣的話，那所謂君子，其實演變到後來都只是關在籠子裡的鳥兒，只能制式地生活著。
莊子嗎？對莊子最大的印象除了那個橋上跟惠子辯論的、妻子死亡能夠豁達地歌唱著的人，以及秋水篇大海的遼闊以外，好像也就只是蝶和莊子的淺淺緣分而已？
蝶……不知道怎麼地，竟然想起了梁祝的淒美愛情故事－－是不是不能捉住的逝去、不能溫存的美好都能夠化作蝶，翩翩地舞向長天？梁祝因為拋開社會的老舊觀念相愛著，而且激情地以死明志，向教條做出挑戰和反叛的控訴。而莊子也是的，因為已經把禮教等等規範化為無形的扔了，所以才自然地夢見蝴蝶……縱使蝴蝶無力飛向天際，只是也舞出了視線。
文學也可以嗎？舞向長天，並且連夢底也有的適意和消遙……如果必須相信文學是蝶，那從事文學的心或者也是美的吧？
不知怎麼地，竟像是偷偷嚐到莊子夢中蝴蝶輕盈飛舞的快樂，我偷偷地、偷偷地微笑了起來。
六、第五堂 春之組曲
在營隊結束之前，我都不知道教我們吟唱詩詞的王偉勇教授是我親愛的現代詩指導老師的老師－－縱使我當時不明白，不過這樣的機緣算不算是一種無意擦肩的巧合呢？
如果是，那想必我是應該好好感謝主給我的眷愛－－即使是在營隊裡我依然保持著禱告的習慣，感謝主無時無刻的仁慈和眷顧。
翻開為我們準備的教材，我們跟隨著老師歌唱著『慢迴嬌眼笑盈盈』、『蓮葉何田田』等等充滿生機和青春萌發的文字，並且試圖揣摩、猜想，疑惑那在古代的青春是否跟我們身上正上演的如出一轍？
會有人的青春是一樣的軌跡嗎？總是以為母親的青春逝去，卻終究會在女兒身上流出的。母親能在女兒的紅顏華髮上看見自己來時的青春……這是很美卻有一點點悽涼的過程啊！大概我是耽美的，所以每每照著鏡子試圖摸索一點時光怎麼移花接木的秘密。
每首歌謠的轉折處都很迷人，向來喜歡古典歌謠精巧的轉折，韻味綿長得叫人心醉地想多溫習幾次這樣的巧妙。
可能是因為碰巧的關係，或者該說是成大中文系的學長姊們都是行家，選的曲子都是能夠速成而且意境迷人、唱腔和轉折細緻的。
在接觸過後發現教授是個很特殊的人，歌聲清越嘹亮卻又在歌聲轉折處巧妙地唱出韻味來，清亮得讓曾經是合唱團的我一開始有些嚇著了－－怎麼這樣老態龍鍾的老人家能夠唱出這樣嘹亮悠揚的聲音呢？
縱使教授活了這麼久卻依然紅光滿面地精神著，並且一個人的聲音抵過全部學員呵～這是很妙的一件事不是嗎？竟然在肉體的外表和功能都衰弱得一定程度之後，還會有這麼亮這麼有靈氣的聲音茁壯著靈魂。
聲音怎麼能這樣溫存而厚實，並且孕育著、滋養著依然年少的靈魂呵？望著教授那雙燦燦有神的眼睛，我不禁要感嘆這的確是自音樂培養出的眼神了！
年邁嗎？或許的，只是這樣純粹熱情、柔情似水的眼神以及靈魂，我想是永恆年輕著的，一如『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顫春意鬧』那樣，總是和煦地微笑著……滑過整串音符的最後一句，我整附沉浸音樂的靈魂就此定格在教授陶醉忘我的表情上。
這就是春嗎？懷著整個下午累積音符的能量，思緒開始飛行，並且旁若無人地引吭。
七、第六堂 現代的
青春或許有時也會過度地放縱吧？不知道是不是有所警惕，成大學長姊貼心地安排了金瓶梅為主題的明清小說男女關係研究課程。
其實我的青春也是從很燈紅酒綠走來的，這點我毫不猶豫、毫不隱瞞大家的承認，不過對於放縱青春如此為人所詬病的事情我還是難以落俗的、有原則的分寸著。
當然我絕對不是可笑的衛道者，儒家五千年來的規矩在我看來有一大半都腐化得難以置評，並且只屬於那些八股的裹小腳年代。
只是話又說回來雖然儒家不完全是好的，但是對於金瓶梅混亂原始的男女關係我也絕對是敬謝不敏－－別說是醉鬧葡萄架，連婚外情這樣的事我從聖經裡得到的聖潔思想也絕對沒可能姑息。
不只是愛或者不愛的膚淺問題，愛對很多擅長的人而言是可以輕易偽裝的，在完美演技的包裝下其實看不出到底哪種是真哪種是假。重點在於愛相伴的不只是情感的起伏，還包括了難以推卸的責任。
因為責任，所以才能更穩固篤定、毫無旁鶩的相愛著。
但是很可惜的，由於題材和表現主題的不同，金瓶梅這樣有內容的一本書裡面卻找不著一絲絲符合我心中那些崇高的愛的典範－－其實沒什麼好感嘆的，畢竟這是諷刺當代為主題的作品。
至於什麼才算是崇高呢？生死相許絕對未必是的，想死想活很容易，但是一個人活在沒有愛人的世界，才是更加孤獨的傷心事。
說真的，什麼是崇高的愛、光輝靈魂的愛，在文學中、生命中尋尋覓覓我卻還不能說自己清楚。
是因為只是我還沒找到而已，還是其實根本不存在？
又有誰，能夠篤定地確定自己一生中所擁有的全部都是真愛？
不願意面對這個尖酸刺人的課題，我試圖找回所有的思緒集中在教授奔波地尋找『金雲翹傳』最初版本的故事．．．．．．其實故事是很精采的，只是在面對這個問題的我是沒有太多心思去聽故事的。
曾經在書上看過，人有十兆個腦細胞，而那一刻坐在位子上聆聽教授說起他的文學版『大陸尋奇』的我，十兆個腦細胞都在哭泣。
究竟為了怎樣的真相，我竟然連自己，都逃避？
愛，如此連詩人，都必須假裝隱居、以為視而不見的的模糊問題．．．．．．可是如果飛高一點、飛遠一些，我手上握住的風箏會不會就抵達了？
關於愛，濕潤花瓣底的天堂。
八、第七堂 詩
這天晚上的最後一堂課，是由翁文嫻教授教授的現代詩課程－－老實說，這是唯一一天徹底滿足我上課慾望的日子，讓我全天自早上上課上到晚上。
在學校裡我是絕對不會有這份求知欲的，或許是因為中文，以及教授悉心的指導所觸發的樂趣，所以我才如此飢渴的要求更多、要求更多更多傳授儀式的滿足吧？
傳授知識這無比神聖的事，又會是怎樣的儀式？不由得幻想起五千年前孔子和眾愛徒圍繞著歌詠春天的模樣．．．．．．他們畢竟也是走出書房，努力體驗季節的。
是啊！連有腐敗一面的儒家也是有努力愛春華的時候的。
我未曾得知孔夫子如何上課，倒是知道些關於翁文嫻教授的這堂課－－打從一開始我們便席地而坐，聽教授大略的開場白之後，便傾聽教授幾個愛徒上來念自己的詩，並加以解釋之類。
傾聽詩人讀、解釋詩人自己的詩．．．．．．光想，就已經是無比私密的情節－－總覺得詩是最私密的一部分，裸露出自己、以及靈魂最隱密的那部份，都是些別人難以接近的。
當然這天上來唸詩的三個教授愛徒裡，包括了今天早上對話的C學長和L學長，另外還有一個S學姊。三個人用的方式都是不大一樣的，彈吉他、朗讀等等都是，只是其實私密的程度是不分軒輊的。
我會不會哪天也選擇，這樣清楚了當而明白俐落的解剖，當對象是自己的時候？
大概我是不會也不太可能的，詩對我而言太過隱密，難以多加用生活中使用的語言（語言並非文字，對我而言是不一樣的堅持）贅述些什麼。
能說的，都寫出筆端了。
三個詩人離開前，C學長語重心長的對我們這些青澀地茁壯的幼苗灑下露水了，記得他是這樣說的『想想自己為什麼寫詩、在詩中發現什麼，以及詩為你帶來什麼』－－是鑒於太多懷春的少男少女的情懷總像詩那般嗎？當C學長的眸光轉暗的那一刻，我彷彿聞到紅酒濃醇的色澤。
在教授講述詩壇大老鄭愁予『愛情的走過一如西風的走過』的感動中，我靜靜目送這些詩人離開－－其實我是感動的，但這不是因為愛情的走過，而因為詩人的走過。
詩人走過了，我看見光輝慢慢地，亮了起來。
至於從詩人自述詩的角度，又讀見了，什麼？
拉開滿空欲滴的星子，倚在窗台前祈禱的我讀見無比的，溫柔。
九、詩和小說，屬於
關於這堂課，現代小說，嚴格說起來我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或許教授上課的內容十分精采，不過對我來說這些東西到現在真的一點具體感都沒有。
因為大家之前都忙於討論當天的惜別晚會我們這一組要怎麼安排表演戲劇的戲碼，所以一大早特地跑到台文館上課，其實在較授課上不客氣的倒頭大睡的人可能比認真聽講的人多得多吧？
看小說其實是很有趣的事情，只是在教授學院派的語氣下變得沉悶了些，加上幾天以來一直在忙碌中度過，即使坐在第一排我還是忍不住想偷偷地打個盹兒。
嘆了口氣，因為教授就坐在我對面的關係而終於決定放棄睡眠的可能性，低頭技巧性地看看兩旁早已全排睡到不醒人事的學長姊們，不由得又羨慕又可憐的搖搖頭了。
也罷，畢竟累壞的不只我們呵～倒是很不懷好意的想知道教授看見這幅景象心中會怎麼想呢？
抬起頭，懷著近似彌補的心態，選擇更近乎專注狀態地聽教授的催眠曲。
還是說這樣的乏味，只是由於我的靈魂比起小說，是更接近詩的？
詩，是詩的屬於，對嗎？竟然是詩的．．．．．．
安靜地擁抱自己，以及隨侍在側的寂寞（寂寞是詩人無法缺少的元素啊），我偷偷地、偷偷地得意了起來。
身為詩人，或者該更恰當的說自己是偽裝成詩人樣子的普通人，我是驕傲並且幸福滿足得不可思議的。
十、逃避
戲劇，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堂課程簡直是我們晚上表演惜別節目的預告，像喪鐘那樣敲起的槍聲。
不祥的預兆，我冷冷地在心底搖頭感嘆著自己逃不掉的命運多桀。
關於惜別晚會，我們這組選擇在晚上表演的題目是『梁祝』，只挑了十八相送那一節表演，並且還穿科打諢地改編了些許，將梁山伯改得有斷袖傾向，愛上自己的小廝四九。
簡直是E世代古典愛情劇了，創新得頗有讓人哭笑不得的功力－－該說是我們鬼靈精嗎？竟然把富有古典浪漫氣息的愛情悲劇演成同性之戀了？如果國文老師在的話，恐怕要責怪我離經叛道了。
事實上我自己也承認劇情有點怪，只是為了搞笑演出，大家也就不由得不犧牲點了－－當然或許也是營隊就要結束了，大家開始比較不關心自己的形象清純與否。
何況我們同一組扮演四九的男生非常悶騷，扮起風騷如狐狸的四九簡直是入木三分，風流得一點形象都沒有。而既然身為全組唯一一個男生都這樣看似犧牲實則享受的演出了，我們這些沒什麼好評論的路人甲乙丙也似乎就沒什麼能抱怨的了。
只是不管怎麼想，都有近似被預謀的算計感－－到底是不是我神經質了啊？總覺得這堂課像是體貼到我們沒有演技可言而預先讓我們排練好死亡墮落的單程，貼心購買的車票。
一面計畫著今晚的演出，我也預先嗅到了，離別的味道。
詩人細膩的神經，總是敏感到讓人嘆息的地步。
其實決心出發來到文藝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逃避，逃避那些還像傢俱那樣擺放在生活中的、移不走的離別情緒，卻又在文藝營裡再次面對這些我暫時無心理會也沒有體力為其流淚的重量。
早該預料的，不是嗎？凡是在一起的都只是為了分離，只是這次我該抱著怎樣的心態去面對這些我曾經逃離的？
眼底憂鬱的顏色繼續加深，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突然有一點點，覺得窒息。
十一、離別
事實證明，該來的總是會來，我就算努力地掙扎過了還是逃不掉。
跟一群同我一個小隊的隊員站在舞台厚重的深紅色幃幕後，傾聽幕前的兩個小隊輔唱作俱佳地帶上今晚的第一齣戲，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緩和自己的情緒，要自己不要想太多直接表演就是。
認真說來表演過程的確是很讓下面觀眾哄堂大笑的，而且竟然不知道為什麼，在擔心又擔心了這麼久之後正式搬上台演出－－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流利順暢地演出屬於自己的角色？
是的，就像是仙女棒落在身上那樣，竟然在說第一句台詞時我就一點也不緊張地演得入木三分，這是我未曾想像過的順利自然。
是因為你們嗎？在整串笑聲和掌聲中步下舞台，我喘不過氣來的看往這群跟 我相處了幾天以來的隊員們。
人跟人之間，怎麼會有這樣溫馨洋溢的動人感？
竟然在一起的時候可以笑可以鬧，真的面對離別的時候也是給予滿滿祝福並且微笑著分手？
竟然在整場晚會所有小隊的表演以及表演完大家回顧這幾天來在中文系系館各處留下的身影時，完完全全地只感受到快樂和溫暖，而沒有一絲絲離別的淚水味道．．．．．．
安靜地坐在椅子裡看螢幕前這幾天拍下的照片，我瞬間似乎懂得了什麼－－原來其實離別只是整篇文章的逗點而非句點，或許有點痛吧！但是對於離別這件無法抗拒的事情其實可以充滿感激，並且微笑地送行。
原來放手、原來離別，是可以這樣自然輕鬆並且暖和得讓人愛上這樣美麗一如相遇的過程。
主的仁慈呵～我低下頭在心底誠心誠意地感謝主的給予和愛，那是一種寬廣浩瀚得讓人覺得自由但是貼入心房的愛。
我怎麼能這樣受主的眷顧呢？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我莫名地、孩子氣地擔心了起來－－啊！可是我知道主會永遠這樣眷顧疼愛我的，可不是嗎？
竟然因為愛，可以這樣輕易地放開．．．．．．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我還有機會，那小麥，我們遠隔的太平洋絕對不會成為一道休止符。
下一次，我會帶著滿頰的微笑，放開妳。
十二、想念
整個晚上的離別晚會下來，大家都有點兒累了，帶著興奮過後的情緒走出成大『鳳凰劇場』就圍在地上吃起宵夜來。
一邊吃燉得軟爛的薏仁牛奶，大伙兒開始聊這幾天的感想，當然囉！從小隊唯一比女生還女生的男生開始。
我該說什麼呢？我怎麼能夠坦承地告訴大家我竟然有這麼長這麼豐富溫暖的心得？那些足以填滿所有十六年帶著遺憾的離別的力量？
我該怎麼描述啊？懷著整懷又是甜蜜又是感激的心情（縱使帶著十六年難以抹去的滄桑痕跡），仰起頭竟然發現自己的心情跟天空上亮起的星誌一樣亮。
就像是詩人談自己的詩那樣，如此私密並且難以跟外人分享的心情．．．．．．恐怕是我就算想說，自己的語言應用能力也難以全盤托出的吧？
既然要陳述的破碎，那還是別說罷？我想保留，保留這樣完整而最初的初心，縱使我明白分享能夠讓它更圓滿一點。
離別，正因為愛所以不捨、所以我們哭泣，但是淚水也可以轉換成想念，拉成一輩子的緣。
當然，我會想念這短短然而燦爛的幾天。
四處看看，我發現L學長坐在台階上看各個小隊都分散各處地低聲交談，彷彿怕破壞了這份安寧的感動。
他用詩人的心，發現了什麼呢？
站起身來跟隊輔說我離開一下，我緩步走向L學長並且停步在他身前，微笑地稱呼並且解釋我在神奇的網際網路上是幾個版的版主（其實版主就是版工呵～為了能順利寫出這篇故事，不得不連在外也自己揭露身分來著）。
我同L學長坐在台階上，問道：『學長，我可以把我們前幾天的討論寫出來嗎？』基於禮貌和一些顧慮，縱使只是談話和分享，我想自己還是得請示過學長再寫文比較恰當的。
『可以啊！』L學長很暖和而輕輕地笑開，點頭應允。
L學長一雙闇黑深沉的眸子泛開漣漪那樣輕淺的笑意，溫和而略帶點光輝的沉靜．．．．．．像是傾注入夜色底，最暗沉香醇的酒液，溢滿感官而不自知的漲潮。
我幾乎是，幾乎是溺斃在那整湖夜底最不被人探問的眸光裡的．．．．．．啊！不行了，十隻手指竟然有好想彈箏的欲望。
唯有那音樂流洩過指間的清澈水意，才能夠摹寫這樣深沉浩瀚的眸吧？我捫心自問，睜大眼睛專注地試圖記下所有溫柔的波光。
三天以來不曾想家，可是在此刻竟然完全不能自制地想要彈箏，想要重溫指尖劃過琴絃的感覺。
一再反芻今夜遇見的、那樣美的眸光，深夜陪我悄悄入夢的不是預期中的離別滋味，而是整城，整城巨大的水聲。
涉過水聲，我知道遠方，有一對寧靜柔和如傳說的星子。
十三、決審
在我們報名營隊的時候有要求大家最好能交一篇自己的文章，好讓最後一天決審會時評選。
決審會是按照外面文學奬舉辦的決審會那樣辦理，正式認真得叫人有點兒訝異、有點兒驚喜。當然在決審會之前我就已經都仔細閱讀過所有附在上課教材後面的、那些我們投稿的作品。
很難說自己抱著怎樣的心態去看這些作品，不過閱讀的過程裡我感受到異樣的熟悉感－－非常明顯的是幾乎大家都以愛情為題材寫作，尤其是現代詩的部分，幾乎沒有一篇少了愛情的渲染。
簡直是熟悉得不得了！以前我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一面翻閱著這些華麗的文字，我會心的笑了。
原來大家（或者更客觀的該說是大部分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啊～
對於我們著手的題材，評審們也如同我的會心一笑，感覺到那份只有少年時代有過的熟悉感－－如果不是真的親耳聽見三個大男生這樣略帶羞澀的坦白，其實這是有一點點難以想像的。
男生也這樣多愁善感並且懷春嗎？我好笑的偏著頭研究評審的表情，想在肢體語言裡面看出點華麗浪漫得有些不切實際的痕跡來。
不過事實上我沒看出什麼，倒是在評審開始翻動稿子準備開始決審會時稍稍侷促了起來。
無疑的，請來看我們這些青澀文學種籽的三位評審都是很優秀的學長，但是面對面地看自己的詩被幾乎可以說是陌生人的人們分析解剖實在是一件很詭異的事。
或許是我三類組的頭腦把這件事想得過於血腥了，不過坐在第一排看著評審拿著刀叉解剖玉體橫陳的詩體（也是屍體）的我實在無法制止神經末梢傳來的陣陣不適感。
在投稿的數量上，以詩為最大宗。也許是大家覺得詩的文字比較少，並且比較好寫吧？（天知道大家怎麼想的！我自己完全反對這種看法）而評審在詩方面都涉獵甚多，當然整場決審會就以詩開始，並且也佔據最多時間研討。
其實在決審會之前已經有過初審，而這次的決審評審們選擇一個人評完全部才輪到下個評的方法，對我來說是沒差的，只是受刑的時間長短而已。
只是出乎意料的快，第一個評審拿到麥克風之後便以非常溫柔的語氣挑我投的詩先說起，讓我忍不住想要哀嚎。
真是錯了，當初不該投稿的！
無奈地嘆了口氣，拿出筆來紀錄評審對所有詩投稿作品的評語－－其實說真的，評審們都很客氣地不敢傷害大家幼小脆弱的心靈，但我不習慣的是這樣面對面的坦白率性。
我很歡迎別人挑詩中的骨頭，不過對於面對面的剖析相較之下就實在有點懦弱了。
詩對我來說一直是隱密的，即使是跟詩友們探討、交流自己的詩，也從來不會多加說明自己寫詩的動機或者下筆時後面隱含的情感。簡而言之，詩是我難以解釋或者評論的一部分。
縱使，那是我的靈魂難以停止需索的營養。
但是詩其實是最貼近靈魂的那一部分，詩完全地延展了靈魂的視野，並且予以透徹化。
或許就像第二位評審所說的吧？他是這樣說的：『其實寫作在精神上甚至是肉體上，都是一種很耗弱的過程，不同的寫作方式耗弱不同的地方。但是這個過程給了人莫大滿足，讓人難以停止追尋．．．．．．為什麼選擇詩呢？詩是一種最差近的媒材，詩太過空洞跳躍，少了攝影之類的完整感覺。但是運用得好，詩可以給人更多，可以更完全地烘托出全部．．．．．．必須去感覺詩，感覺文字的質感和重量。當然這樣的說法很抽象，但是這是很重要的前題．．．．．．』
實在是說入我心底了！可不是嗎？坐在第一排的我第一次慶幸自己坐在第一排，能夠最直接地聽到這番話，並且看見評審臉上真摯誠懇的表情。
那是個詩人，毫無疑問的。
於是竟然也不再介意自己的詩下場如何了，我近乎歡天喜地的咀嚼這番話，並且大方的給予評審讚美的眼神。
他是對的，不過大概正是因為他自己也寫詩，並且寫詩的路程比起我們這些文學的幼苗長得多了的關係，所以能夠這樣俐落精采的分析吧？
老實說對於評審能夠侃侃而談這番話我是有一點點兒羨慕的，不過只是一瞬間而已，因為沒什麼好羨慕的。
畢竟我很清楚的明白，我也會不輸他的繼續堅持詩的道路。
『生為詩人，死為詩魂』是這樣的堅持以及詩給予我的豐滿，讓我得以在這條困頓的道路上繼續下去。
詩路，畢竟是小眾並且崎嶇的。
不過或者在決審會上拿到現代詩第一名的我當時是沒資格這樣說的，即使我始終如此覺得。
踏出中文系系館迎接中午亮燦燦地陽光，我順道劃下四天三夜來這趟旅程的句點－－此刻我已然不是當初逃避的我，我選擇勇敢灑脫地離去。
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午後略帶芳香的空氣暖洋洋地浮動著，我背著這幾天累積出來的厚實知識和沉重背包輕盈地踏出步伐，在成功湖畔遇見夏天。
遇見，整季繽紛亮麗的夏天。
附註一 C學長和L學長是我們營隊期間的學術長，因為顧慮到學長的隱私，故以代號代稱。另外也再次感謝兩位學長在營隊期間所大方給予的分享和對話。
一、十二堂之前
現在想起來，才發現其實很難交代自己是抱著怎樣的心態開始這段旅程的－－這段旅程，是的，這段關於文藝以及情感的夏天。
夏天。成大文藝營第三屆的主題。
或者是因為『夏天。』這兩個字深深牽動了序曲的引子，所以才有了夏天之後的第二樂章吧？
因為這兩個字從學校公佈欄上那樣真切明白地席捲向偶然路過的我，並且轟隆一聲地焚燒起來……或者是因為這樣的，所以我假裝漫不經心地跟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女生後面，然後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那樣地順手拿了一份報名表。
我是假裝鎮定的啊！的確。
再回頭過來看看，其實我總是如此，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好像這樣的假裝沒看見，就能夠對自己交代、就能夠裝作沒這回事、就能夠……就能夠很阿Q地不必承認這一切是真的。
整個高一下學期對我而言是一場又一場無止盡的離別。先是學校決定升高二的選組只拆我們班到臨時知道班上有個綽號叫小麥的同學必須孤身到異國留學，所以高二即將休學……太多的離別，太多了，我無法承受的。
離別是撕扯的獸，把我撕成一片又一片毫無生氣的痛。
所以討厭離別，討厭自己被撕裂成難以拼回原狀的碎片－－討厭抗拒，討厭自己必須弓成害怕受傷所以緊緊蜷縮角落的一方憂傷。
『夏天的句點包括光影的靜止或者結束嗎？』手指極其小心地掃過成大中文系宣傳單上標語最後的句點，我喃喃自語著。在學期的最後一天繞過整排綠得鮮亮的羊蹄甲，語音輕得怕敲碎那些碧綠的閃爍－－我很怕，怕被那些離別狠狠灼傷。
那個跟我一樣假裝冷靜的句點，匆促了結了哪些未完成以及完成的？我不懷好意地猜想，試圖把自己不敢面對的那些剩下都通通埋入整個句點裡。
還是夏天，而關於夏天我沒有記憶。因為離別，那屬於任何一種方式的模式是設定好的，不能算是記憶的部分。
又會是怎樣的曲子，悠揚整季夏日？
二、第一堂 崑曲
在熬過了冗長又不知所云的『認識成大』短片以及一些公式化的自我介紹等等之後，我終於得以在佈置得彷彿博物館或是歷史人文紀念館之類的中文系系館開始這幾天以來的第一堂課。
崑曲，我們的討論主題是牡丹亭－－那些青春的激動情懷，以及夢。
在上課之前我早已看過牡丹亭，只是對教授細膩地剖析中國傳統戲曲以及臨時表演給大家看的身段唱腔還是充滿興趣。雖然對戲劇沒有太大的天份以及研究，不過因為有國樂的基礎所以還是多少接觸過一點，加上教授十分深入淺出的講授一些有趣的部分，所以其實蠻好進入狀況的。
牡丹亭嗎？是不是……我們之中不論是誰都曾經有過，那些驚夢遊園的年少？環顧整間同我坐在教室內的文藝少年，我近似耳語地動了動嘴唇。
其實我是不完全同意的，關於『青春，必得愚昧 愛，必得憂傷』的看法。
因為在這些難得的文藝種籽身上，我見到青春不是必得愚昧的－－畢竟我真切地感覺著這黃金般的難得觸感、感覺著他們彷彿出芽的茁壯。
他們又感覺到什麼呢？對我們不知不覺虛度、並且大肆揮霍的韶華？
想著想著，竟然不自覺地讓指尖有翻過追憶似水年華的悸動……普魯斯特想必也這樣走過的吧？青春。
自作聰明的愚昧了起來，而其實……我是在不自覺中墮落淪陷的，無關青春的是非。
至於愛，始終憂傷。
三、第二堂 隊輔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帶我們這個小隊的小隊輔之一的綽號叫做小豆，又名小小豆。
她完全不同另一個隊輔饅頭那典型中文系氣質美女的型，陽光得像是大男孩那樣的笑著鬧著－－中文系背著這樣五千年來的包袱，怎麼還能這麼純真、這麼洋溢著夏天的氣息呢？
於是驚愕了，我沒料到自己是在颱風過後的府城，用這樣的方式認知成大中文系所謂的『夏天。』。
『文學是苦悶的象徵。』這句曾經被我拿來跟某個詩友辯論一個晚上的主題現在已經被順手丟入垃圾桶，然後整顆腦袋，就泡福馬林那樣地浸在整個中文系那青春勃發一如牡丹亭的氣氛裡。
『小豆』、『小小豆』……不知道為什麼，到後來在腦海裡吟唱的竟然變成了『小荳荳』？
窗邊的小荳荳嗎？夜裡的宿舍很涼爽，我輕輕探出窗外，看見了夢在屋簷上輕輕走過。
或許無法堅持到底，可是這是我選擇搬上台演的、屬於我的牡丹亭。
四、第三堂 愛的綑綁
其實我是帶著睡意看岩井俊二這部片的－－我是說我們一大群人在隔天早上看的『愛的綑綁』，起碼一開始是這樣沒錯。
不過後來越看越有精神也是事實。導演選定的主題蠻特別的，主要是呈現一些掙扎拉扯的人際、心理關係，至少我個人這麼覺得。
因為沒在台灣正式上映過，所以這部僅約四十五分鐘的日本片很少人看過。情節上大概是一對住在狹小公寓裡的情人、或者夫妻中的女人想要養隻狗，不過因為公寓裡面不准養寵物，所以男人就帶了烏龜回來送她。女人蠻開心地，並且之後告知男人她去拿掉了跟隨她多年的牙套，男人卻一點也不在意地淡淡應了一聲即罷。
男人總是這樣的，毫不關心那些屬於女人特地經營出的小細節－－當然對於這點，這節課程中帶我們看片以及接下來的討論的C學長和L學長（附註一）之中的C學長是持反對意見的。
C學長說，我這種說法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坐在第一排毫無掩飾地迎接他苦笑的眼神，我嫣然一笑不作出評語。
男人是個小說家，成天窩在家裡對著電腦打字。而身為家庭主婦的女人也是以家為活動中心，只是雖然如此兩人並沒有太多交集，女人只能以編織毛線、整理家務打發時間，就算有對話也是很乏味的交談。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女人開始以繩索將小東西一樣一樣地綁起來，從洗衣機冒出的泡泡、剪刀、書、蘋果、烏龜到杯子等等都一一綁了起來。男人對她的態度本來一向是不大理會的淡然，不過到後來也受不了她反常一般人的行為，在某日回到家發現她連書櫃、沙發甚至是門把都密密地纏了起來，才決心帶她去看醫師。
片中的配角很少，幾乎就只有醫師這樣個人而已。醫師為女人做了診斷，然後別有深意的沉吟道：「這是強迫性緊缚症哪……」男人在醫師的糾正之下唸了幾次才唸出來，醫師輕輕地說：「這是愛的疾病啊！」兩人回家的路上女人說：「啊！那醫師像是騙人的吧？」是騙人的嗎？時值黃昏，一群身著白上衣黑裙褲的國小孩童放學那樣地湧向回家的路，而此刻大概覺得害怕的兩人像是要證明什麼似地，在孩童的擁擠中狂野地相吻著。
只是女人的病情越發沉重，她開始將生活周遭所有可以看見的事物一項一項地用繩子綑綁起來，到最後連自己也不放過的開始綁自己。是為了要證明愛嗎？把自己綁得難以呼吸只是為了證明存在、證明愛？
此時醫師宣布女人的病情道：『終於到了後期了。』無力又對現況感到憤怒的男人回家之後，把女人全身都用繩子纏綁住，織出一整片以她為中心點的網。而任他綑綁的女人只是反覆訴說著：『不夠緊……』直到男人在她身上捆著繩索到筋疲力竭而睡去……等到男人醒來，他身上卻纏滿本來沒有的繩索，不知去向的女人已經離家而去，並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其實在大伙兒看片之前，C學長和L學長就已經說過內容會讓我們有點意外地震驚，畢竟這和一般電影表現的題材不太一樣。
另外好心的學長也事先告知會有讓媽媽那樣的學長們很擔心的激吻鏡頭，不過後來大家對內容的接受度都還頗高，大概是文藝人特有的寬廣吧？沒有人避諱談電影中呈現出的愛中較為敏感的關係和情感，至於激吻鏡頭……大概那幾個吻實在有點平淡乏味、缺乏想像力，因此沒有人做出任何反應。
看完後仔細想想，片中情節和人物詮釋的方法大概也是一種愛的演繹吧？
只是我們以教條、規範、情緒甚至行動約束著彼此、自由以及愛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這樣就能夠像保存期限、GMP那樣地保證愛情的鮮度和甜度嗎？就算真正作出保證，那保證之後又代表什麼呢？
如果必得時時刻刻為自己在情人心中的地位而提心吊膽，那愛情想必也不會是多快活的一件事了吧？
或者愛情，從來就不是快樂的。
只是人真的必須用這麼激烈的手段來確認嗎？我很懷疑。片中的主角是孤寂的、是反社會的－－生活在冷漠疏離為生活無形守則的城市裡，一貫漠視陌生的我們何嘗也不是如此？難道我們也用這樣的手段？
或許這部片是一種警告，而且是可以理解、可以預測的情況和警告。人際關係越疏離的我們代表著親密的人越來越少，為了證明自己的重要性沒有降低，我們就很可能踏上同樣悲哀的道路，殘忍地凌遲身邊親密的少數人、凌遲縱使稀有卻依然廉價的愛，只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只為了肯定自己是迷人的。
我們該如何知道自己是不是正用更殘忍血腥的手段來確定『在乎』、來確定自己的重要性？
體認到這些，我不禁歇斯底里地慌張了－－我怎麼能夠這樣志得意滿地炫燿著啊？我怎麼能夠，怎麼能夠灑脫地說自己不曾以愛這樣沉重的名字給我所愛的人們上了枷鎖、給我所愛的人們綑上繩索？
而為什麼我們竟然這麼敏感、這麼害怕自己被流放？或許我們的本性就是如此，害怕失去，並且想死死守住那些我們愛的以及愛我們的……只是這真的有其意義存在嗎？
撇開情感的因素，連我自己都實在很懷疑在繩索的綑綁之間，到底我們是掙脫了束缚還是留住了肯定？繩索可以越纏越緊，可是這並不代表握在手中的風箏不會越飛越高。
或許我也是猶疑並且這樣掙扎的一分子，可是事實告訴我信任不會這樣生成，也絕對不會因為繩索的多寡而增加或減少。
當然我們都希望在匆促中留下一點什麼，一點美好的什麼，以紀念那些太快就逝去的－－那是一定的吧！不管什麼時候，我們總是都近乎可笑地想要留下一點最美麗的祭奠那些死亡，好在年老的蒼蒼時刻裡回憶那些似水年華。
但是大概也是越想抓住就越抓不住的哀傷吧？我們其實從來都抓不到那些真正的影像，卻也很悲哀地不死心，從未放棄屬於我們的、捕捉的宿命。或者其實我們在不自覺中都罹患了強迫性緊缚症，並且更加瘋狂地鞏固著，彷彿這樣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
然而毫無疑問地，這一切都是因為愛。
離別呵！又何嘗不是如此？縱使我們悲傷，但卻毫無能耐跟支撐點能夠抵抗命運之輪輾過日子的痕跡，或者前進的方向。但我們之所以悲傷、抗拒那些命運的軌道，正是因為我們彼此相愛。
可是……我不明白。
既然是愛，而愛的感覺是狂喜，那為什麼如影隨形的都是分離痛徹心肺的決裂？既然是愛，而愛的感覺是歡愉，那為什麼在背後伺機而動的總是淒厲的吶喊？還是這一切真的如侯文詠所寫的那樣：『或許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吧？如果要接受愛，就必須別無選擇的接受恨、忌妒、哭泣等等愛戀所幻化的一切。』是嗎？
我有些迷惘了，在這場愛的辯証之中。
其實我是沒有能力也沒有體力從事綑綁行業的呵！所以……能夠讓我當一個專門把風箏放向天空那一端的人嗎？
步出視聽教室，我仰望著藍空晴碧如洗的朗朗，在心中偷偷地私語著－－當然，我不完全是自言自語的，我也說給所有住在心中卻不得不分開的、我所愛的高一同窗們。
小麥……或許放開風箏線的我不能在海邊晾開真誠的笑臉，讓妳能帶著笑臉離開……可是讓我學會開始放開緊緊握在手中的線，好嗎？
我不知道放開之後我會不會得到更多，但是我知道我必須放開手，因為我不願意為自己和妳綑上多餘的繩索－－牽絆已經夠多了，不需要我的。
也許難過還是有一點，但是如果妳會感覺更踏實一些些，那我就把風箏，放向太平洋的那一邊。
五、第四堂 莊周夢蝶
莊子是反對知識的，在某些時候的確是－－很輕鬆愜意地坐著聽教授充滿深度的哲學思想，我決定把這點記下來當作偷懶的藉口。
我是不太喜歡儒家思想的，總覺得君子的確要謙謙沒錯，當然溫潤如玉是更好……可是覺得想到君子要受到那麼多規範、必須以天下為己任等等就覺得君子太過寡人了些？需要改進的東西很多，怎麼是一人能夠肩負的天下之任這麼簡單而已呢？
比起儒墨兩家，或許我是更消遙的自在吧？
不負責任，也是的－－我承認自己二十三對染色體中也許有重大缺陷，竟然沒有一點踏實的氣息。
話說回來也大概是因為沒有領袖特質，所以喜歡團隊感吧？只是一個人工作是很寂寞的事，而且如果這樣的話，那所謂君子，其實演變到後來都只是關在籠子裡的鳥兒，只能制式地生活著。
莊子嗎？對莊子最大的印象除了那個橋上跟惠子辯論的、妻子死亡能夠豁達地歌唱著的人，以及秋水篇大海的遼闊以外，好像也就只是蝶和莊子的淺淺緣分而已？
蝶……不知道怎麼地，竟然想起了梁祝的淒美愛情故事－－是不是不能捉住的逝去、不能溫存的美好都能夠化作蝶，翩翩地舞向長天？梁祝因為拋開社會的老舊觀念相愛著，而且激情地以死明志，向教條做出挑戰和反叛的控訴。而莊子也是的，因為已經把禮教等等規範化為無形的扔了，所以才自然地夢見蝴蝶……縱使蝴蝶無力飛向天際，只是也舞出了視線。
文學也可以嗎？舞向長天，並且連夢底也有的適意和消遙……如果必須相信文學是蝶，那從事文學的心或者也是美的吧？
不知怎麼地，竟像是偷偷嚐到莊子夢中蝴蝶輕盈飛舞的快樂，我偷偷地、偷偷地微笑了起來。
六、第五堂 春之組曲
在營隊結束之前，我都不知道教我們吟唱詩詞的王偉勇教授是我親愛的現代詩指導老師的老師－－縱使我當時不明白，不過這樣的機緣算不算是一種無意擦肩的巧合呢？
如果是，那想必我是應該好好感謝主給我的眷愛－－即使是在營隊裡我依然保持著禱告的習慣，感謝主無時無刻的仁慈和眷顧。
翻開為我們準備的教材，我們跟隨著老師歌唱著『慢迴嬌眼笑盈盈』、『蓮葉何田田』等等充滿生機和青春萌發的文字，並且試圖揣摩、猜想，疑惑那在古代的青春是否跟我們身上正上演的如出一轍？
會有人的青春是一樣的軌跡嗎？總是以為母親的青春逝去，卻終究會在女兒身上流出的。母親能在女兒的紅顏華髮上看見自己來時的青春……這是很美卻有一點點悽涼的過程啊！大概我是耽美的，所以每每照著鏡子試圖摸索一點時光怎麼移花接木的秘密。
每首歌謠的轉折處都很迷人，向來喜歡古典歌謠精巧的轉折，韻味綿長得叫人心醉地想多溫習幾次這樣的巧妙。
可能是因為碰巧的關係，或者該說是成大中文系的學長姊們都是行家，選的曲子都是能夠速成而且意境迷人、唱腔和轉折細緻的。
在接觸過後發現教授是個很特殊的人，歌聲清越嘹亮卻又在歌聲轉折處巧妙地唱出韻味來，清亮得讓曾經是合唱團的我一開始有些嚇著了－－怎麼這樣老態龍鍾的老人家能夠唱出這樣嘹亮悠揚的聲音呢？
縱使教授活了這麼久卻依然紅光滿面地精神著，並且一個人的聲音抵過全部學員呵～這是很妙的一件事不是嗎？竟然在肉體的外表和功能都衰弱得一定程度之後，還會有這麼亮這麼有靈氣的聲音茁壯著靈魂。
聲音怎麼能這樣溫存而厚實，並且孕育著、滋養著依然年少的靈魂呵？望著教授那雙燦燦有神的眼睛，我不禁要感嘆這的確是自音樂培養出的眼神了！
年邁嗎？或許的，只是這樣純粹熱情、柔情似水的眼神以及靈魂，我想是永恆年輕著的，一如『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顫春意鬧』那樣，總是和煦地微笑著……滑過整串音符的最後一句，我整附沉浸音樂的靈魂就此定格在教授陶醉忘我的表情上。
這就是春嗎？懷著整個下午累積音符的能量，思緒開始飛行，並且旁若無人地引吭。
七、第六堂 現代的
青春或許有時也會過度地放縱吧？不知道是不是有所警惕，成大學長姊貼心地安排了金瓶梅為主題的明清小說男女關係研究課程。
其實我的青春也是從很燈紅酒綠走來的，這點我毫不猶豫、毫不隱瞞大家的承認，不過對於放縱青春如此為人所詬病的事情我還是難以落俗的、有原則的分寸著。
當然我絕對不是可笑的衛道者，儒家五千年來的規矩在我看來有一大半都腐化得難以置評，並且只屬於那些八股的裹小腳年代。
只是話又說回來雖然儒家不完全是好的，但是對於金瓶梅混亂原始的男女關係我也絕對是敬謝不敏－－別說是醉鬧葡萄架，連婚外情這樣的事我從聖經裡得到的聖潔思想也絕對沒可能姑息。
不只是愛或者不愛的膚淺問題，愛對很多擅長的人而言是可以輕易偽裝的，在完美演技的包裝下其實看不出到底哪種是真哪種是假。重點在於愛相伴的不只是情感的起伏，還包括了難以推卸的責任。
因為責任，所以才能更穩固篤定、毫無旁鶩的相愛著。
但是很可惜的，由於題材和表現主題的不同，金瓶梅這樣有內容的一本書裡面卻找不著一絲絲符合我心中那些崇高的愛的典範－－其實沒什麼好感嘆的，畢竟這是諷刺當代為主題的作品。
至於什麼才算是崇高呢？生死相許絕對未必是的，想死想活很容易，但是一個人活在沒有愛人的世界，才是更加孤獨的傷心事。
說真的，什麼是崇高的愛、光輝靈魂的愛，在文學中、生命中尋尋覓覓我卻還不能說自己清楚。
是因為只是我還沒找到而已，還是其實根本不存在？
又有誰，能夠篤定地確定自己一生中所擁有的全部都是真愛？
不願意面對這個尖酸刺人的課題，我試圖找回所有的思緒集中在教授奔波地尋找『金雲翹傳』最初版本的故事．．．．．．其實故事是很精采的，只是在面對這個問題的我是沒有太多心思去聽故事的。
曾經在書上看過，人有十兆個腦細胞，而那一刻坐在位子上聆聽教授說起他的文學版『大陸尋奇』的我，十兆個腦細胞都在哭泣。
究竟為了怎樣的真相，我竟然連自己，都逃避？
愛，如此連詩人，都必須假裝隱居、以為視而不見的的模糊問題．．．．．．可是如果飛高一點、飛遠一些，我手上握住的風箏會不會就抵達了？
關於愛，濕潤花瓣底的天堂。
八、第七堂 詩
這天晚上的最後一堂課，是由翁文嫻教授教授的現代詩課程－－老實說，這是唯一一天徹底滿足我上課慾望的日子，讓我全天自早上上課上到晚上。
在學校裡我是絕對不會有這份求知欲的，或許是因為中文，以及教授悉心的指導所觸發的樂趣，所以我才如此飢渴的要求更多、要求更多更多傳授儀式的滿足吧？
傳授知識這無比神聖的事，又會是怎樣的儀式？不由得幻想起五千年前孔子和眾愛徒圍繞著歌詠春天的模樣．．．．．．他們畢竟也是走出書房，努力體驗季節的。
是啊！連有腐敗一面的儒家也是有努力愛春華的時候的。
我未曾得知孔夫子如何上課，倒是知道些關於翁文嫻教授的這堂課－－打從一開始我們便席地而坐，聽教授大略的開場白之後，便傾聽教授幾個愛徒上來念自己的詩，並加以解釋之類。
傾聽詩人讀、解釋詩人自己的詩．．．．．．光想，就已經是無比私密的情節－－總覺得詩是最私密的一部分，裸露出自己、以及靈魂最隱密的那部份，都是些別人難以接近的。
當然這天上來唸詩的三個教授愛徒裡，包括了今天早上對話的C學長和L學長，另外還有一個S學姊。三個人用的方式都是不大一樣的，彈吉他、朗讀等等都是，只是其實私密的程度是不分軒輊的。
我會不會哪天也選擇，這樣清楚了當而明白俐落的解剖，當對象是自己的時候？
大概我是不會也不太可能的，詩對我而言太過隱密，難以多加用生活中使用的語言（語言並非文字，對我而言是不一樣的堅持）贅述些什麼。
能說的，都寫出筆端了。
三個詩人離開前，C學長語重心長的對我們這些青澀地茁壯的幼苗灑下露水了，記得他是這樣說的『想想自己為什麼寫詩、在詩中發現什麼，以及詩為你帶來什麼』－－是鑒於太多懷春的少男少女的情懷總像詩那般嗎？當C學長的眸光轉暗的那一刻，我彷彿聞到紅酒濃醇的色澤。
在教授講述詩壇大老鄭愁予『愛情的走過一如西風的走過』的感動中，我靜靜目送這些詩人離開－－其實我是感動的，但這不是因為愛情的走過，而因為詩人的走過。
詩人走過了，我看見光輝慢慢地，亮了起來。
至於從詩人自述詩的角度，又讀見了，什麼？
拉開滿空欲滴的星子，倚在窗台前祈禱的我讀見無比的，溫柔。
九、詩和小說，屬於
關於這堂課，現代小說，嚴格說起來我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或許教授上課的內容十分精采，不過對我來說這些東西到現在真的一點具體感都沒有。
因為大家之前都忙於討論當天的惜別晚會我們這一組要怎麼安排表演戲劇的戲碼，所以一大早特地跑到台文館上課，其實在較授課上不客氣的倒頭大睡的人可能比認真聽講的人多得多吧？
看小說其實是很有趣的事情，只是在教授學院派的語氣下變得沉悶了些，加上幾天以來一直在忙碌中度過，即使坐在第一排我還是忍不住想偷偷地打個盹兒。
嘆了口氣，因為教授就坐在我對面的關係而終於決定放棄睡眠的可能性，低頭技巧性地看看兩旁早已全排睡到不醒人事的學長姊們，不由得又羨慕又可憐的搖搖頭了。
也罷，畢竟累壞的不只我們呵～倒是很不懷好意的想知道教授看見這幅景象心中會怎麼想呢？
抬起頭，懷著近似彌補的心態，選擇更近乎專注狀態地聽教授的催眠曲。
還是說這樣的乏味，只是由於我的靈魂比起小說，是更接近詩的？
詩，是詩的屬於，對嗎？竟然是詩的．．．．．．
安靜地擁抱自己，以及隨侍在側的寂寞（寂寞是詩人無法缺少的元素啊），我偷偷地、偷偷地得意了起來。
身為詩人，或者該更恰當的說自己是偽裝成詩人樣子的普通人，我是驕傲並且幸福滿足得不可思議的。
十、逃避
戲劇，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堂課程簡直是我們晚上表演惜別節目的預告，像喪鐘那樣敲起的槍聲。
不祥的預兆，我冷冷地在心底搖頭感嘆著自己逃不掉的命運多桀。
關於惜別晚會，我們這組選擇在晚上表演的題目是『梁祝』，只挑了十八相送那一節表演，並且還穿科打諢地改編了些許，將梁山伯改得有斷袖傾向，愛上自己的小廝四九。
簡直是E世代古典愛情劇了，創新得頗有讓人哭笑不得的功力－－該說是我們鬼靈精嗎？竟然把富有古典浪漫氣息的愛情悲劇演成同性之戀了？如果國文老師在的話，恐怕要責怪我離經叛道了。
事實上我自己也承認劇情有點怪，只是為了搞笑演出，大家也就不由得不犧牲點了－－當然或許也是營隊就要結束了，大家開始比較不關心自己的形象清純與否。
何況我們同一組扮演四九的男生非常悶騷，扮起風騷如狐狸的四九簡直是入木三分，風流得一點形象都沒有。而既然身為全組唯一一個男生都這樣看似犧牲實則享受的演出了，我們這些沒什麼好評論的路人甲乙丙也似乎就沒什麼能抱怨的了。
只是不管怎麼想，都有近似被預謀的算計感－－到底是不是我神經質了啊？總覺得這堂課像是體貼到我們沒有演技可言而預先讓我們排練好死亡墮落的單程，貼心購買的車票。
一面計畫著今晚的演出，我也預先嗅到了，離別的味道。
詩人細膩的神經，總是敏感到讓人嘆息的地步。
其實決心出發來到文藝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逃避，逃避那些還像傢俱那樣擺放在生活中的、移不走的離別情緒，卻又在文藝營裡再次面對這些我暫時無心理會也沒有體力為其流淚的重量。
早該預料的，不是嗎？凡是在一起的都只是為了分離，只是這次我該抱著怎樣的心態去面對這些我曾經逃離的？
眼底憂鬱的顏色繼續加深，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突然有一點點，覺得窒息。
十一、離別
事實證明，該來的總是會來，我就算努力地掙扎過了還是逃不掉。
跟一群同我一個小隊的隊員站在舞台厚重的深紅色幃幕後，傾聽幕前的兩個小隊輔唱作俱佳地帶上今晚的第一齣戲，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緩和自己的情緒，要自己不要想太多直接表演就是。
認真說來表演過程的確是很讓下面觀眾哄堂大笑的，而且竟然不知道為什麼，在擔心又擔心了這麼久之後正式搬上台演出－－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流利順暢地演出屬於自己的角色？
是的，就像是仙女棒落在身上那樣，竟然在說第一句台詞時我就一點也不緊張地演得入木三分，這是我未曾想像過的順利自然。
是因為你們嗎？在整串笑聲和掌聲中步下舞台，我喘不過氣來的看往這群跟 我相處了幾天以來的隊員們。
人跟人之間，怎麼會有這樣溫馨洋溢的動人感？
竟然在一起的時候可以笑可以鬧，真的面對離別的時候也是給予滿滿祝福並且微笑著分手？
竟然在整場晚會所有小隊的表演以及表演完大家回顧這幾天來在中文系系館各處留下的身影時，完完全全地只感受到快樂和溫暖，而沒有一絲絲離別的淚水味道．．．．．．
安靜地坐在椅子裡看螢幕前這幾天拍下的照片，我瞬間似乎懂得了什麼－－原來其實離別只是整篇文章的逗點而非句點，或許有點痛吧！但是對於離別這件無法抗拒的事情其實可以充滿感激，並且微笑地送行。
原來放手、原來離別，是可以這樣自然輕鬆並且暖和得讓人愛上這樣美麗一如相遇的過程。
主的仁慈呵～我低下頭在心底誠心誠意地感謝主的給予和愛，那是一種寬廣浩瀚得讓人覺得自由但是貼入心房的愛。
我怎麼能這樣受主的眷顧呢？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我莫名地、孩子氣地擔心了起來－－啊！可是我知道主會永遠這樣眷顧疼愛我的，可不是嗎？
竟然因為愛，可以這樣輕易地放開．．．．．．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我還有機會，那小麥，我們遠隔的太平洋絕對不會成為一道休止符。
下一次，我會帶著滿頰的微笑，放開妳。
十二、想念
整個晚上的離別晚會下來，大家都有點兒累了，帶著興奮過後的情緒走出成大『鳳凰劇場』就圍在地上吃起宵夜來。
一邊吃燉得軟爛的薏仁牛奶，大伙兒開始聊這幾天的感想，當然囉！從小隊唯一比女生還女生的男生開始。
我該說什麼呢？我怎麼能夠坦承地告訴大家我竟然有這麼長這麼豐富溫暖的心得？那些足以填滿所有十六年帶著遺憾的離別的力量？
我該怎麼描述啊？懷著整懷又是甜蜜又是感激的心情（縱使帶著十六年難以抹去的滄桑痕跡），仰起頭竟然發現自己的心情跟天空上亮起的星誌一樣亮。
就像是詩人談自己的詩那樣，如此私密並且難以跟外人分享的心情．．．．．．恐怕是我就算想說，自己的語言應用能力也難以全盤托出的吧？
既然要陳述的破碎，那還是別說罷？我想保留，保留這樣完整而最初的初心，縱使我明白分享能夠讓它更圓滿一點。
離別，正因為愛所以不捨、所以我們哭泣，但是淚水也可以轉換成想念，拉成一輩子的緣。
當然，我會想念這短短然而燦爛的幾天。
四處看看，我發現L學長坐在台階上看各個小隊都分散各處地低聲交談，彷彿怕破壞了這份安寧的感動。
他用詩人的心，發現了什麼呢？
站起身來跟隊輔說我離開一下，我緩步走向L學長並且停步在他身前，微笑地稱呼並且解釋我在神奇的網際網路上是幾個版的版主（其實版主就是版工呵～為了能順利寫出這篇故事，不得不連在外也自己揭露身分來著）。
我同L學長坐在台階上，問道：『學長，我可以把我們前幾天的討論寫出來嗎？』基於禮貌和一些顧慮，縱使只是談話和分享，我想自己還是得請示過學長再寫文比較恰當的。
『可以啊！』L學長很暖和而輕輕地笑開，點頭應允。
L學長一雙闇黑深沉的眸子泛開漣漪那樣輕淺的笑意，溫和而略帶點光輝的沉靜．．．．．．像是傾注入夜色底，最暗沉香醇的酒液，溢滿感官而不自知的漲潮。
我幾乎是，幾乎是溺斃在那整湖夜底最不被人探問的眸光裡的．．．．．．啊！不行了，十隻手指竟然有好想彈箏的欲望。
唯有那音樂流洩過指間的清澈水意，才能夠摹寫這樣深沉浩瀚的眸吧？我捫心自問，睜大眼睛專注地試圖記下所有溫柔的波光。
三天以來不曾想家，可是在此刻竟然完全不能自制地想要彈箏，想要重溫指尖劃過琴絃的感覺。
一再反芻今夜遇見的、那樣美的眸光，深夜陪我悄悄入夢的不是預期中的離別滋味，而是整城，整城巨大的水聲。
涉過水聲，我知道遠方，有一對寧靜柔和如傳說的星子。
十三、決審
在我們報名營隊的時候有要求大家最好能交一篇自己的文章，好讓最後一天決審會時評選。
決審會是按照外面文學奬舉辦的決審會那樣辦理，正式認真得叫人有點兒訝異、有點兒驚喜。當然在決審會之前我就已經都仔細閱讀過所有附在上課教材後面的、那些我們投稿的作品。
很難說自己抱著怎樣的心態去看這些作品，不過閱讀的過程裡我感受到異樣的熟悉感－－非常明顯的是幾乎大家都以愛情為題材寫作，尤其是現代詩的部分，幾乎沒有一篇少了愛情的渲染。
簡直是熟悉得不得了！以前我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一面翻閱著這些華麗的文字，我會心的笑了。
原來大家（或者更客觀的該說是大部分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啊～
對於我們著手的題材，評審們也如同我的會心一笑，感覺到那份只有少年時代有過的熟悉感－－如果不是真的親耳聽見三個大男生這樣略帶羞澀的坦白，其實這是有一點點難以想像的。
男生也這樣多愁善感並且懷春嗎？我好笑的偏著頭研究評審的表情，想在肢體語言裡面看出點華麗浪漫得有些不切實際的痕跡來。
不過事實上我沒看出什麼，倒是在評審開始翻動稿子準備開始決審會時稍稍侷促了起來。
無疑的，請來看我們這些青澀文學種籽的三位評審都是很優秀的學長，但是面對面地看自己的詩被幾乎可以說是陌生人的人們分析解剖實在是一件很詭異的事。
或許是我三類組的頭腦把這件事想得過於血腥了，不過坐在第一排看著評審拿著刀叉解剖玉體橫陳的詩體（也是屍體）的我實在無法制止神經末梢傳來的陣陣不適感。
在投稿的數量上，以詩為最大宗。也許是大家覺得詩的文字比較少，並且比較好寫吧？（天知道大家怎麼想的！我自己完全反對這種看法）而評審在詩方面都涉獵甚多，當然整場決審會就以詩開始，並且也佔據最多時間研討。
其實在決審會之前已經有過初審，而這次的決審評審們選擇一個人評完全部才輪到下個評的方法，對我來說是沒差的，只是受刑的時間長短而已。
只是出乎意料的快，第一個評審拿到麥克風之後便以非常溫柔的語氣挑我投的詩先說起，讓我忍不住想要哀嚎。
真是錯了，當初不該投稿的！
無奈地嘆了口氣，拿出筆來紀錄評審對所有詩投稿作品的評語－－其實說真的，評審們都很客氣地不敢傷害大家幼小脆弱的心靈，但我不習慣的是這樣面對面的坦白率性。
我很歡迎別人挑詩中的骨頭，不過對於面對面的剖析相較之下就實在有點懦弱了。
詩對我來說一直是隱密的，即使是跟詩友們探討、交流自己的詩，也從來不會多加說明自己寫詩的動機或者下筆時後面隱含的情感。簡而言之，詩是我難以解釋或者評論的一部分。
縱使，那是我的靈魂難以停止需索的營養。
但是詩其實是最貼近靈魂的那一部分，詩完全地延展了靈魂的視野，並且予以透徹化。
或許就像第二位評審所說的吧？他是這樣說的：『其實寫作在精神上甚至是肉體上，都是一種很耗弱的過程，不同的寫作方式耗弱不同的地方。但是這個過程給了人莫大滿足，讓人難以停止追尋．．．．．．為什麼選擇詩呢？詩是一種最差近的媒材，詩太過空洞跳躍，少了攝影之類的完整感覺。但是運用得好，詩可以給人更多，可以更完全地烘托出全部．．．．．．必須去感覺詩，感覺文字的質感和重量。當然這樣的說法很抽象，但是這是很重要的前題．．．．．．』
實在是說入我心底了！可不是嗎？坐在第一排的我第一次慶幸自己坐在第一排，能夠最直接地聽到這番話，並且看見評審臉上真摯誠懇的表情。
那是個詩人，毫無疑問的。
於是竟然也不再介意自己的詩下場如何了，我近乎歡天喜地的咀嚼這番話，並且大方的給予評審讚美的眼神。
他是對的，不過大概正是因為他自己也寫詩，並且寫詩的路程比起我們這些文學的幼苗長得多了的關係，所以能夠這樣俐落精采的分析吧？
老實說對於評審能夠侃侃而談這番話我是有一點點兒羨慕的，不過只是一瞬間而已，因為沒什麼好羨慕的。
畢竟我很清楚的明白，我也會不輸他的繼續堅持詩的道路。
『生為詩人，死為詩魂』是這樣的堅持以及詩給予我的豐滿，讓我得以在這條困頓的道路上繼續下去。
詩路，畢竟是小眾並且崎嶇的。
不過或者在決審會上拿到現代詩第一名的我當時是沒資格這樣說的，即使我始終如此覺得。
踏出中文系系館迎接中午亮燦燦地陽光，我順道劃下四天三夜來這趟旅程的句點－－此刻我已然不是當初逃避的我，我選擇勇敢灑脫地離去。
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午後略帶芳香的空氣暖洋洋地浮動著，我背著這幾天累積出來的厚實知識和沉重背包輕盈地踏出步伐，在成功湖畔遇見夏天。
遇見，整季繽紛亮麗的夏天。
附註一 C學長和L學長是我們營隊期間的學術長，因為顧慮到學長的隱私，故以代號代稱。另外也再次感謝兩位學長在營隊期間所大方給予的分享和對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