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

版主: 麻吉林思彤鄭琮墿胡也

(一)沒有盡頭的井

  倘若天空是藍與雲鑲嵌了微風的織布,那麼點綴著千萬繁星的夜晚,只能以寒凜的月光灑下一層檸色薄霜,讓每個戀眷於夜而不思歸返的旅人,有個值得聚焦的目標外,令逐漸伸長且隨著光芒不斷搖曳的影子,在披起一件發亮的衣衫後,更顯得其纖細並藉著模模糊糊的輪廓,訴說夜與夜色企圖隱晦的諸多朦朧,而這正是一連串洋溢著美的詭謀開端。


  只有月光。只有無聲的腳印。只有不停歇的蟲唧。只有穿梭林間或撫弄稻苗的春風……它們身邊是整齊劃一的農田、肥沃黏膩的泥土、黑得發亮的柏油路、拉下的生鏽鐵門、漂著幾片菜葉或菜梗的淙淙水流、不識風情的門鈴聲、稻草人左右顧盼的眼神……這些是夜為了明日悉心準備的佈景,每一樣都十分安靜,就像一口廢井,儘管被遺棄在荒草之間,默默駐守著孤獨的它,依舊憧憬著曾經浮於水面,在微漪下漾著靦腆的映月,那皎潔羞赧的姿態。而井選擇了荒廢自我:很諷刺的,唯有乾涸並裸露出一個狹窄的空間,才能擁有明月確實的投影與近乎停滯的時間。

  逆著時間姍姍而行,曙光似乎還在山的邊隅。我以指尖輕輕挑起深陷掌心的一根根針,往地上匆匆一擲,霎時,睜不開承載著千萬朦朧的雙眼。過了片刻,耳際傳來一陣陣晨雞盡責的洪亮鳴叫。而我深知:白晝已悄悄渡夜而來,從我掌心那幾根曉月偷扎的針,或那一口曾經寄宿了千萬靜寂的深井。或許,若我那時執拗地緊閉雙眼,不願睜開面對夜晚已逝的事實,那麼,囚禁著漆黑與孤寂的深井將無端多了一座,秩序地錯落在我鼻樑兩側沒有盡頭的凹陷之中。

  而井底的碎石子,似乎是因為月光而努力地繁衍著細緻綿密的青苔。
(二)分歧再分歧的道路

  
  蕭瑟,據說是會滯銷的──在時間終於迷惘了「自己」之後──最大的受害者首推一條條將自己伸入黑暗的道路。而它們各有其貌。有的細長,只能容納一個毛躁的步伐;有的寬闊,卻溢著城市難聞的銅味;有的長滿雜草,曾經埋著乾枯的白骨或泛黃的歷史記憶;有的則簇擁著千萬妍麗,霸佔了即將遠播的芳香與一地無奈的凋零。只是很可惜的,在昏暗的深夜中,長寬、美醜、名字、方向都不具意義,唯一能指引人們的,不過就是前進或後退,再不然就像圓規一般,踮高腳尖停在原地,不停思索該以「什麼」作為半徑,而這份緊張的心情讓脊椎滲出一顆顆白淚,矮縮了一個人常態下標準的高度。

  如故事般逐日翻頁的每一個夜晚,我覺得自己像是一枚排版用的活字,在寂寥的漆黑中隨著飄忽的螢火或詭異的燐光,坦蕩地邁開自己的腳步,不管踏下的是輕盈或沉重,都是難以言述的喜悅,更可說是考驗自我,能否在翻騰著變數的寰宇中,掌握住一種規律的修行:將自己混著白光或微醺的紅潮,溶入每一個有著不同意義的場景,綿延一條將盡的道路或呼吸一條佈滿泥濘的小徑……


  舔了舔粗糙的食指,難得有月霜的甜味,就這樣高舉著它,探索著風的去向。同時,兩頰淌下冷汗,我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兩難:前方有兩條岔路,沒有任何指標,沒有絲毫憐憫。它們靜靜地躺在原地,爽朗地綻放自己的「前方」,以近乎冷淡的寧靜,壓迫著我躊躇且忐忑的心。如果我選擇了左邊這條,勢必得放棄走向「右邊」的念頭,而我不清楚左邊這條路的盡頭,會不會又有一個分岔歧出的許多選擇?啊。繚亂的夜從不渴望燦爛的光,以看不見的胳臂緊摟著羞赧的月,就足以呈現那令人惱怒卻也不禁傾醉的驕縱。不僅從不給人明確的答案,更要奪走我每一個倉皇或陶然的腳步,滿足它那企圖與每一條看不見的影子重疊並銜接起宿主記憶的好奇心。

  我,受巨大的夜所誘惑,把一切交給眼神敏銳的鴟梟,儘管牠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依然扯開喉嚨忠誠地嚎叫,將我往其中一條道路驅趕,然後蛻為一粒小小的句點,黏在灰黑的眼瞼上,兀自搖晃。而我是一個油墨未乾的活字,為了訴說一篇篇零亂的記事,如風般雅逸地四處漂泊,停宿於杜鵑泣紅的舌蕊,或身陷一塊背向天空的告示牌。但它們都勢必被顏色抗拒。在漫漫黑夜裡,顏色只是醒來之前的夢,像一條條筆直或崎嶇的道路,堅決否認自己宛若戰車無語的履帶,不斷回軌於原始之地,被一個個不重複的腳印蹂躪,卻認為自己替它們輸送了不明確的方向,折曲著明知是謊言但毫不遮掩的直率,一如往昔,嚮往迷失的快樂。
(三)廢棄已久的空屋

  一如公主與王子天真的生活只能繭居於過時的童話,一棟年久失修、樑柱腐朽、磚瓦陸續脫落的舊屋,或許唯有漫長的夢魘或滿是傷痕的記憶願意承租。試著想像:偌大的庭園裡蔓草雜生,沒有鮮花點綴及忠誠的狗兒守衛,任由冷風陰森地挑弄爬滿藤蔓且生鏽的鐵柵門,一開一合,或盪出沉重的低吟聲......緩緩踏上瑰紅色的花崗岩台階,面對門上一雙威猛卻有些惆悵的獅子叩環,會不會手腳抖顫,頭皮發麻?更別說似乎有色調不明的液體從牠們口中流瀉而出......。玄關裡還能有什麼呢?破損的名貴古玩?腐朽且破洞的和式地板?茶几上不成套的白銀餐具?還是一隻隻黝黑分不出是老鼠還是貓的動物?

  恐怖,不僅於此。漫長的夜讓它不由自主模糊了自己的定位:給人居住而非釀造莫名的恐懼感,該鬆弛住人緊張的生活而非醺醉事件的真相。真正的恐怖在於陽光普照,只允許陰影挪移的白天:唯有此時,杳無人跡的屋子,能藉由沉鬱的影子證明它們依然活著。而蝙蝠夜翱的月空下,屋子卻拒絕了向四周宣告它仍然活著的事實。這能歸咎暗濛濛的黑夜嗎?該負起責任的元兇,應是揮灑生機,在大地上扎滿金色細針的太陽。

  一如鬼故事只能在一根熒熒燭火中訴說著一簾漆黑,尾翼如剪的燕子和嗓音不祥的烏鴉,在閣樓裡築巢同棲的牠們,很輕鬆地和睦相處──夜在牠們之間架了一面無光的鏡子,而溫暖的白晝不行。
(四)酒和肉體

  拔開酒瓶頂端褐色的軟木塞,和褪下女孩香氣依舊的貼身衣褲,基本上是不需要多慮的,本能。理智在酒精中溶解,化為甘露流過喉嚨,在短時間內釀造了另一個夢,而那個夢是透明的,鋪著金色的波斯地毯,一位女孩──從玲瓏的身材這樣輕率地判斷──側躺著像一個等待剖開的葫蘆,扭動著豐腴的肢體,薄嫩的柔唇喃喃自語,彷彿傳達了某種奢靡且難懂的訊息。將濕潤的掌心往女孩符號般的軀體緩緩逼近,我明白我畢竟是喝醉的蛇,想以舌尖游走於那夾角彷彿一座廢墟的兩股之間,探究所謂的黑與深淵能否進入另一個明天。這動作看起來淫猥異常:一條滑溜的蛇,勢必無法沿著峭壁爬行,在褻弄獵物的過程中卻把自己綑成死結,在飛濺出銀色水花的清泉旁,倒地窒息。

  如果說在醒來之前,匆匆套上瓶蓋,閉上疲倦的雙眼,不帶任何情感,又會是什麼場景呢?我不敢想像,只因酒混濁且至高的權威,仍是一具無鑰可開的枷鎖,囚禁著麻痹的味蕾、空蕩蕩的酒瓶、沒有出口的夢、女孩不存在的肉體......或想像本身高潮時的嬌嗔......。縱然滴酒不沾,它的魔力和繁瑣的夜可說是不分上下,只要盯著酒瓶曼妙的曲線,腦海自然會不斷翻騰微辣的濤浪,不停拍擊著遠方朦朧的肉體(無論男女),替它鑲貼一片片白皙,或嵌入一首首略帶情慾的卡門。

  事實上,軟木塞粗糙的表面遍佈著細緻的孔隙,正如純潔的肉體必須光滑如雪,或允許一根食指挑逗那般矛盾;而酒最適合洗滌喉嚨的時刻,絕非重新披起理智和羞赧的拂曉。這一點,每個釀著謊言並狂飲的男人都心知肚明。
  
(五)曲折了影子的階梯

  沒有聲響,毫無回音,四周被靜謐所圍繞,每樣事物被迫染上黑的衣衫,停滯自己的呼吸,不時又以微弱的絮語,逸出一個接一個輕盈的音符,不知不覺,在潔淨的月霜輝映下,舞動著誘人遐思的旋律,無論是涼風拂過枝葉的沙沙聲,或蛙兒蘊富生機的求偶聲,都是眷屬於夜的過客,飄忽且不受牽絆。而黎明前這段短暫的時間,無疑地,為我們提供了看似自由,實則令人尷尬的選擇:可以在原地躊躇,閉上雙眼,等待晨曦柔和的手撫摸疲憊的臉龐;也可以邁開侷促的腳步,冒著迷失的風險探索未知的四方。

  這實在很野蠻,對吧?就像骨牌往哪個方向仆倒並不重要,重點在於,擦撞到另一塊骨牌激盪而出的火苗,似乎能燃燒一望無垠的翠野,那儘管渺小卻能被無限膨脹的衝動,唆使著我用腳尖不斷鑽著自己的影子,直到冒出白煙,看它被吹往更遠的遠方為止。

  而我必須往上攀爬,順著一級級鋪滿落葉的階梯,趁月光還清晰的時候,讓穿了一個洞的影子,能夠正式地曲折起自己,慵懶地,恍惚地,用我賜給它的小嘴巴,暢飲來自天邊且綻放著銀色光輝的醇酒,咕嚕咕嚕,沒完沒了,並不斷嗝出青藍色的燐火,醉意如一條小河潺潺流動,緩緩搖晃著自己越來越模糊的輪廓......。而這樣迷迷糊糊地醉倒,好嗎?

  恍恍惚惚,終於走到了階梯盡頭。出乎意料的是:寬闊的曠野居然充滿了光,不僅刺眼,更帶著挑釁的意味。那會不會是一顆彗星驟逝所遺留的悲劇呢?不管怎樣,我都該停下不踏實的腳步,拿一根樹枝熨平自己的陰影,只是為了確認一件沒有人在乎的小事。

  影子並沒有明顯的摺痕,只是看起來紅潤了些。而我渾身溼透,赤裸著上半身,有沉默卻沒有為什麼。
(六)來自遙遠的詛咒

  你對星星抱持著興趣嗎?在光害較少的山區,或許有機會目睹閃爍著熠熠明光的恆星。它們不僅僅記載於遙遠的希臘神話,更活生生地懸於遼闊的天幕中,努力地眨著眼睛,從不停歇,只為了將一把把銳利的銀色長矛,擲往人們一雙雙凝眸注視的眼瞳,企圖璃碎一片片光滑的薄鏡,守護它們不應被褻弄的自尊,或是說,以一個存在者的姿態,懷著慈悲粉碎人類延續了數千年的天真及至今依然氾濫的浪漫猜想。

  星辰,是用想像和距離編織的美夢。彷彿一顆顆無價的寶石,被超距的意念鑲嵌在無垠的河漢之間,默默地以漆黑洗滌自己,使表面更加清晰,能綻放更清澈的冰花;或以飄忽而來的雲紗,遮掩瀑瀉著晶瑩的姣好身軀......舉凡會發亮的,不都是如此嗎?有的模糊難辨,有的灰暗難以觀測,而它們真的需要人類過度的瞻仰和美化嗎?事實上,我們很早就明白,處境縹緲的恆星群,被用來訴說浪漫的它們,從不在乎我們去贅述的這些「細節」,也不會對我們妄加臆斷的魯莽有任何怨言。

  只因它們可能黯淡無光,等不及我們刻意杜撰的美好故事,甚至沒有絲毫機會,去澄清並反駁一些不利它們的毀謗。當光穿梭了一段漫長的距離,好不容易抵達我們雀躍的瞳孔時,沐浴於光雨之中,張開雙手,流洩出滿足的表情,可能墜落幾滴透明的淚珠,或驚惶於自身的渺小.......我們不都是這樣傲慢,為了自己而浮泛著一堆誇張的情緒?有幾個人能夠體悟,釋放這道光芒的主人早已凋零的事實?繁星最悲哀的,莫過於此。絕非被迫優美地活在人類歷史中,或充當月娘出嫁時,身旁一個個捧著天真的稚嫩伴童。

  你對星象有著愧疚嗎?無法產生光芒的我們,在漫漫黑河中貪婪地掘著一顆顆正在貶值的寶石,以為可以映亮自己灰濛的影子,卻不給予任何哀憐,也不允許正在「挪移」的時間淬煉它們已逝的永恆。也正因為如此,只能活在星象圖中,像一粒粒更虛幻的微塵,只要輕風一吹,故事便嘎然中止,而只有光──來自千百萬年前的遺物──會繼續盲目地朝另一個吞噬萬物的深淵前進。

  只要我們仍抬起頭,總是趁著寧靜劃破夜幕的流星,就不可能原諒我們。只要我們仍抬起頭,或睜大兩顆憧憬著美好的清澈水睛,飄蕩著比夜更冗長的無知。
(七)一個個懸浮的夢,如棉花糖般彼此黏著

  染著紫霞,懷擁一片片緩緩飄移的鱗雲,柔和的夕日露出半側紅顏,一副嬌羞畏生的模樣,無非是想誘惑不施脂粉,從容地坦白一己容貌,提供一個寄宿幻想與疲憊的驛站,那因情緒隨時改變型態,以瞬變的嫵媚或驕縱,混淆了人們眼中凝望的真實,翩舞於遼闊天穹的她。對她,人們往往抱持著虛渺的朦朧幽思:不受時空羈絆,高雅地拋擲滿天繁星,延續一個個岔出現實的夢……。她是長夜捧於掌心的寵妃,卻無端一身雪白,使人摸不著頭緒,心湖盪漾著綺麗遐思,悄悄地漂往迷霧籠罩的綠岸,不留下隻言片語,或任何波紋。

  你曾經吃過黏而不膩,在牙齒表層覆上一抹金黃,以濃厚的情意填滿齒縫,讓人難掩愉悅心情的麥芽糖嗎?就像是血脈相連的親情,雖然黏牙,偶爾讓人喘不過氣,但富有嚼勁的優點,卻能勝過時間的考驗,攫走我們徬徨的心魂,逼迫我們上癮,穩定惴慄不安的情緒。同理,色調活潑,入口即化,比愛情更甜膩的棉花糖,更容易在饕客的舌毯上羽化,翱翔於陶醉的眼神之間,輕輕拍動潔白的翅翼,只為拂動一個個軟綿綿卻無法漂浮的夢。

  在漫長的夜裡,沒有事物是不能被上釉的。而她是唯一牛奶色的存在,俯瞰著我們入睡的那份懵懂,把一個個不能飛翔的夢,以電線桿間的距離做為媒介,塞入我們的枕頭之中,等待它們發酵,慢慢佔領我們逐漸空白的腦海。在現實裡,夢無法接受陽光曝曬,頃刻間,便會逸散無蹤;但夜裡的夢,卻堅毅得超乎你我想像:沒有重量,輕飄飄的,可以承受現實中無法完遂的「真實」,更能凌駕事物既存的道理,自由穿梭不受限制,任何人都可以擁有。甚至能彼此交換、傳遞激昂的心跳聲,或詭譎難懂的囈語。

  只是這些色彩繽紛亮麗,飄蕩著青春氤氳的夢,終究是嚮往著,毫不保留地「消失」。短短的六個小時,替迷途的人撐篙擺渡,凝聚來自不同場合,思維迥異的夢幻,這是她的恩賜,還是我們彼此之間,隔著無水的橋樑,用力踩踏木板而發出的呻吟,在遙遠與咫呎的妥協下,難得契合的和鳴?我並不了解,儘管我沐浴著星霜,手裡緊握著一根向銀白垂頭的蘆葦。

  夢是柔軟的?還是皎潔高懸的她?而緊緊依偎著彼此,不忍割捨繾綣長情的,究竟是一個個沒有翅膀的夢,還是粉紅色的棉花糖?或許不久後的黎明,將會以一把更鋒銳的長矛,告訴我們,其實雲與夢境之間並不緊密,有許多微小的孔隙,讓多餘的甜膩冉冉飄散,藏匿於一草一木,只為了替下一個黑夜,捏塑更黏牙且毫無空隙的美夢。
(八)爬樹的秘密

  爬樹是有訣竅的。

  你得先確認自己的身手是否敏捷矯健,不但可以輕鬆地翻到搖搖欲墜的樹枝上,更能忍受手掌或胳臂遭樹皮磨傷的痛楚。下一步,便是提起膽量,大聲吶喊,以鳥的角度觀看你原先站立的場所。

  「原來自己只是個黑點」。這個想法盤據了你的腦海,讓你莫名悲愴。支撐你體重的樹枝因悲傷而搖晃不止,為了避免脖子折斷,你不得不選擇停止回溯。在白天,小鳥們盡情歌唱,振動雙翅敞開牠們狹小的天空。此時,你與牠們享有同一個高度,但你不因此顯得特別開心。為什麼?

  在綠蔭的庇護下,或許有成群的小孩玩著籃球,訴說著活潑與青春;離他們不遠的石頭上,有一對情侶正親暱地相互摟抱;更遠的草皮上,一位強悍的婦人高聲怒罵低著頭不斷顫抖的丈夫……在你眼裡,樹下的人都只是會移動的黑點:無論表情或他們生動的姿態。浮出一顆顆挨著彼此,接連破裂的情感:沮喪。是你唯一能理解的答案,所以你選擇離開樹葉的擁抱,拒絕翠綠的誘惑,心甘情願回到地面,重新拾起自己的腳印。

  爬樹是有訣竅的。你真正該確認的,是時間。唯有在光特別罕見的夜裡,就算爬到樹的頂梢,你也看不見任何黑點。而扯開喉嚨高聲叫喚,是枉費力氣的。光是貓頭鷹的金色瞳孔,就能吞噬一切嘈雜,何況是無法構成回音的聲響?在夜裡,沁涼的風往復吹返,騷動著你驚悚的毛髮,此時,你嚥下的是恐懼,而非潤喉的甘泉,但你卻不想離開樹上──到哪都是一樣的──高度不具任何意義,尤其是沒有蛙鳴或蟬唧的夜裡。

爬樹是有訣竅的。你得先移除心中的度量衡,以及比羽毛還輕的自尊。當你撥開濃密的烏雲,發現月亮其實是片充滿坑洞的沙漠時,你的脖子才能經得起墜地的考驗。而沒有人願意在夜裡爬樹的理由,只有一個:在此時,連呼吸都是黑色的。連身為黑點的價值都被抹銷,這無疑是件哀傷的事。

  爬樹是有訣竅的。就像你遁入某個妙齡女孩的肉體,只要沒有光,就可以為所欲為,褪落一件件雪薄的衣衫,一如爬樹時掉落的片片樹皮,摸起來粗糙刺手但令人心情愉悅,只要不睜開雙眼,弦月般的微笑便能永垂樹梢,俯瞰著自己渺小如昔的沙影。只要沒有光,而且爬的樹並不能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