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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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記憶中總是有一座紅色大橋橫架在濁水溪上。橋面不算寬敞,左右車道區隔開來,甚至有些侷促,然而,它曾經被稱之為是遠東第一大橋,在糖業興盛的年代,擔負過運送原料的工作,直到我誕生那年,隨著糖業的沒落,被安上一個妨礙交通的名號,橋上的鐵軌才被拆除,成為今天的模樣。
  然而,我不知道世間還有哪一座大橋能像它一樣風光。中央銀行將它的身影隆重地刊印在紙鈔上,這真是一種莫大的殊榮。世界上任何能刊印在紙鈔上的圖騰,要不就是偉人;要不就是具有深刻的民族代表性,然而,整座台灣島上的橋,不記大小應該也有數百個,卻獨獨選上了這麼一座偏遠小鎮的橋,可見它在台灣史上曾經有過怎樣的輝煌。
  也難怪兩地的居民要為它的命名而爭執了!就像是一對父母爭執兒子的命名權一樣,只有在極為轟動的人事物面前,人們熱衷於這種攀親附戚的拉扯,等到責任來臨時又一哄而散,這是人性的恥辱所在。幸好,橋的命名終究沒有因這該死的人性而歷經太多折騰,一位美國總統溫文儒雅地為這場爭執作了裁決,他在美國國會裡以英文給了大橋一個稱呼,而這稱呼,後來便成為大橋的中文譯名。
  這位總統正是杜魯門,他的稱呼,使「西螺大橋」從此有了一個確切的名姓。




  連命名都要遠從國外進口,應該也算是空前了吧!每一次談到西螺,人們總會問起這麼一座橋,彷彿是因為這座橋,才有了西螺這個地名。幾十年前,一位詩人途經此地,站在橋的面前也不禁讚嘆,不知他是否曾輕步走上橋去,但是一番細細的感受肯定是有的,因此回到書齋後,他定了定精神,攤開稿紙,便緩筆寫下這樣的詩句:


   矗然,鋼的靈魂醒著


   嚴肅的靜鏗鏘著。


   西螺平原的海風猛撼著這座


   力的圖案,美的網,猛撼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經……

我始終覺得,這樣的詩應該銘刻於橋面,讓途經此處的人都能停歩下來,看看一位偉大詩人對於它的讚頌。然而沒有,這幾年主管機關熱衷於替大橋舉辦文化節,但大多都留於表層擺設,真正深度的文化是看不見的。於是年復一年人來人往,大橋成功地成為許多照片的背景,但是關於大橋的身世卻乏人問津,人們每年都急急忙忙地趕赴一場文化的盛會,抱持著參加嘉年華會的心情。
  於是歷史的陳跡成為賣咖啡的場所,在幾十年後,人們依然試圖從大橋的身上汲取養分,以一種充分物化的方式。
  對於這種後現代的淺碟文化我其實沒有太多感受,只想靜靜地躲回書齋,替自己煮杯咖啡。

三  


  真正地觸摸這座大橋,其實是晚近幾年的事。
  那是夜晚。失戀的友人央著我陪他走一段路,在這清閒的小鎮,他希望能夠找一個寧靜而寬暢的地方,讓他抒發割心般的痛楚。因此,當然不適合到冰菓室去,那裏雖然人聲鼎沸,適合喧鬧,卻不適合靜靜地沉澱忽然缺殘的青春,說幾句深沉的話,或者,流一些眼淚。
  因此選擇大橋,就像是在最傷心的時候,想起家鄉的祖母一樣。
  就著有些昏暗的路燈,漫散地走過橋去。那時「溪州大橋」已經完工,所以西螺大橋的任務也暫時告一段落。橋面上的車輛稀稀疏疏,整座大橋空曠地只剩下我們敲擊路面的跫音。朋友於是開始訴說愛情的萎落,在女孩背棄之後,割心成全總是心有不甘,卻無法拘管愛情的來去,只能揚手,作別一涓長髮,默默地接受眼底的乾旱,終於,迎來雨季。
  而我,只是靜靜地聽著,任憑晚涼的秋風高高地揚起那些語言,復又墜落;揚起,復又墜落。
  直到橋下的淙淙水聲將一切截斷,站在橋的中央,看著橋下湲湲流水川流不息,忽然竟感到寧靜,彷彿那些積澱於生命的苦痛全都稀薄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於巨大的浩歎:譬如時間,總是永不息止地流去,即使曾經偉岸如一座大橋,也免不了頹萎、縮瑟,像所有可見與不可見的人生。
  抹去眼角的餘淚,朋友說:他要把殘餘的愛,擲進橋下的大河。
 


  好多年後再接近大橋,仍然是陪朋友去的。
  傍晚的夕陽正好,暉映著橋的薄暮。朋友久違了,偶然來到西螺,說要看橋,當然。
  但是說來慚愧,雖然從小在西螺長大,可是與橋的接觸卻曲指可數,總以為橋是恆在的,因此可以細細挑選一個適當的時間,作一些功課,再來與橋對談。
  這想法在大橋被判定不再適宜卡車通行後,逐漸有些動搖。雖然早在我來到這座城鎮之前,這座橋的輝煌已經過去了!徒然留下一個堅毅的身影與四方轟傳的名號,就像是一個絕世高手,頹頹老矣地蹲踞在村落ㄧ角,然而,八方的仰慕者仍不遠千里地前來叩問。叩問甚麼?稍稍一想已經明白。這世界無解的歷史陳跡太多,但是依然呼吸勻停,卻也曾經偉岸一時的身影已經很少,因此前來觸摸一下,好讓自己親身地參與一小截大橋精彩的生命段落,哪怕只是匆匆一眼,便也已經足夠。
  正如朋友臨去前,湊近我的耳畔時如此說到:
  不看還好,一看,居然有些驚心。
  是啊!我微笑以對。明白他與詩人一樣,在與大橋遇合的時刻,同時也看見了一座鋼的靈魂,仍在凜凜的風中,精神抖擻地醒著。

喜歡這首詩,
意志的神經線──是生命的強韌。

喜歡這篇散文,
意志的延伸──從有形至無形
如鋼般深入人心。

^^祝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