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只是一顆梳滿綠苔的頑石,卻能以凝滯於時洪中的沉默,炫耀其不朽的存在,對週遭洶湧的環境變化充耳不聞;而被迫繫上「名字」──由血緣反覆針織的無形細絲──脖子或手腕因而浮出一條深刻傷痕的我們,卻無時無刻屈服於不同聲閾的操控,將奴性發揮至極限,只是為了逢迎一個由兩到三個單字所組成的特有名詞,那就是我們的「姓名」,打從出生便牢牢緊咬著我們的影子,窺視我們的一舉一動,直到盜墓者撬開棺材板偷走一切珍貴的事物,還緊緊追著啃食滿地腐肉的白蛆。

  姓名,就人情事故來說,是維繫家族血脈的傳承刻痕,能合理化擴大親戚之間原本若有似無的感情;就個人主義而言,是象徵一個人的確獨一無二的標籤,不僅便於平日零瑣的溝通,也是一條快速搜尋自己存在感的捷徑。既然如此,可否為一株即將折腰的小草命名,或一幢瀰漫鬼影的廢屋取姓?廣義來說,寰宇之間,沒有應該被捨棄、必須被忽略的事物,為何獨厚人類,由人類主動去替其他生物命名呢?這或許是掌握知識之後,不自覺中逐漸膨脹,有朝一日會使目前和諧的物種關係猝然爆破的傲慢吧。

  只因我們都不希望只鑲上一個冗長且冷酷的數字編號,或在腦中嵌入可隨時辨認身份的晶片,這正是無可避免的膽怯:害怕被別人遺忘、擔心不被憶起、急於證明自己......。而人類以外的生物,從來不擔心那麼多,只因牠們活著就像是一顆石頭面臨瀑布沖刷也不動聲色那般澹泊,一如逝去由土壤或清除者默默地消化般從容。而我們沒辦法如此恢弘,能一邊在烈焱下焚燒自己的功績,一邊引吭高歌;無法在沁涼的夏夜撕裂回憶繽紛的魚雁,同時仰望慢慢黯淡的下弦月。我們,需要以完整的姓名,佐證容易璃碎的脆弱,而他人有意無意的聲聲呼喚,是另一種盈滿詩意的冀求。

  所以,我們不得不對鏡靦腆地承認:向姓名奢索「所有」是一件愉悅之事。除非這世界渴求崩潰,而人們慨然地剖開胸膛,毫無抵抗取出正熱烈沸騰的心,替一顆顆連影子都默化了孤獨的頑石,安裝好能驅動它們情感的馬達,假使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