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天再怎麼冷,澡盆裡的熱水若溢了出來,勢必會拿盆子將多餘的水舀掉,讓澡盆能容納沾滿髒污或汗漬的身體;過了漫長的冬季,頂著一頭逐漸蓬鬆的亂髮,也得找一個好時機適度剪裁,為新年的到來塑造一個清新的形象;競爭激烈的公司行號,會適度淘汰能力和態度已追不上時代潮流的守舊人士......。人,是一種有趣的生物:容易對週遭事物感到疲倦,極力攫取自己奢望已久的新事物,偶爾憑著模糊的記憶,擺出一副了無新意的惆悵表情,但下一刻卻能自在地談笑,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是這樣充滿趣味及謎團的生物。

  而我,最擅長的是捨棄回憶,踏著繼續前進的時間,輕輕微笑,不在乎身上曾背負什麼喜怒哀樂,只是很瀟灑地將所有東西不費力地放下,而且不打算將它們一一放回「原位」。無論它們是擁有實體,譬如一幀筆觸厚重的肖像畫,能勾起人們縹緲卻美好的回憶;或只是單純的一顰一笑,幾秒鐘的憤怒或短暫的啜泣,一聲溫暖的寒暄或滿懷惡意的眼神......這些都可以稱為回憶吧。有人因為擁有回憶而持續奮戰著,有人則是耽溺於回憶之海裡,暴飲著一壺壺酖毒之酒,不思振作。回憶,儘管呈現的是過去式或現在進行式,都具備熒惑人們的可怕魔力啊。

  可惜,回憶對我而言,頂多是可拋式的隱形眼鏡,必要時能引導我眺望更遠的蒼翠,不必要時則一張張進了碎紙機,化為紛飛的雪片,而秘密在那漂泊的寒冷中徹底地被埋葬。或許,我個人厭倦以有形的事物──一封寫滿心意的情書──去加深曾在心中鏤下深刻雕痕的印象,而寧願以朦朧的思念重塑現場,憑一己之力緬懷那無法再度擁抱的美好。倘若能夠如此,是否足以證明:那件事的確在我心裡有相當重量,不須任何協助便能隔著荒謬的時空遙想?

  不管結論為何,夜半時分沒有任何聲響,連呼吸聲都是種喧囂的客廳裡,我依然要啟動碎紙機,將手邊曾經重要的信件、賀年卡、寫滿秘密的小紙條等,毫不猶豫推進它只有六厘米寬,卻吞噬了五年或十年時空的嘴巴裡。聽著鋸片嘎嗤嘎嗤的雜音,彷彿看見了大學參與社團的自己、與孩子們在育幼院草皮上來回追逐的自己、跟朋友騎腳踏車到都會公園的自己......而那些都將成了沒有實體的回憶,安眠在我緊握的手心中,闔起青澀的歲月,同時敞開一扇扇未知風景的窗。

  稍有偏袒的,我保留了一個牛皮紙袋,裡面有一封讓我捨不得碾碎的信。在漆黑的客廳裡,靜靜的我,眼神是透明的玻璃,以顫抖的手指輕柔地撫著那個棕色紙袋,一度將它塞進碎紙機裡,卻又在關鍵時刻抽了回來。我在遲疑什麼呢?這是我僅剩的實體回憶,我只是想再多花幾年,緊緊摟著那會誘人墮落的甜蜜思緒罷了。緬懷過去是那樣簡單,而捨棄它們也是那樣輕易,只因我從不奢望過去的種種能給我多少繼續前行的勇氣。絕不後悔亦從不回頭,雨濛濛地下也好,悽愴地飄搖也罷,太陽還是會由東方升起,正如同人每天要呼吸,要與許多陌不相識的人擦肩而過並露出靦腆的笑容一般,平淡無奇。

  只是我依然無法碾碎那封可以投影出娉婷人影的信,不知何時,在襯衫上多了幾顆晶瑩的水釦,而我明白室內並不可能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