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11月 04, 2008 4:35 am
前言：
七月左右的事。某散文組淘汰作品。
＊＊＊＊＊＊＊＊＊＊＊＊＊＊＊＊＊＊＊＊＊＊＊＊＊＊＊＊＊＊＊＊＊＊＊
《紀念一位被槍殺的朋友》
＊＊＊＊＊＊＊＊＊＊＊＊＊＊＊＊＊＊＊＊＊＊＊＊＊＊＊＊＊＊＊＊＊＊＊
１．
我是整間店見他最後一眼的。
他是一位披薩外送員；我認識第一個被槍殺的人，有個很特殊的名字叫：
班哲明．關懷美好。「關懷美好」是他的姓氏：ＬＯＶＩＮＧＯＯＤ，翻譯過來
有「關懷美好」的意思。班先生笑說，牢裡大家都取笑他的名字。
「在牢裡，最好不要冠這麼善良的姓，會有麻煩，」他總是這樣說。班先生
是個小心的人，不喜歡有人無聲無息站在他背後，據說是在牢裡養成的習慣。在
牢裡，有人可以用牙刷柄殺人。我問他怎麼殺？班說：折斷，然後用混凝土磨利
，甚麼都可以磨：湯匙、牙刷、鏽鐵棍。我後來將他告訴我的監獄見聞寫進了
一篇小說。當時我搭他的便車回家，說著說著，突然，離合器一陣哽咽，車子
生生頓了一頓，又繼續走。
「該死！這台破車！」他笑著拍了拍方向盤。我也笑了起來。
２．
死的時候是這樣。我那晚坐另一位同事的車回家，本來想去麥當勞，但是
車列很長。於是先繞去加油，朋友下車進去便利商店，許久沒有出來。我從車
內望出去。朋友和一位高大的人講話，背影似曾相識，仔細一看就是班先生。
當時還不知道５個小時之後他會死，似乎聊得很開心，約２０分鐘才出來。
班先生開著車經過我們身邊，車上載著一個無所謂不重要的女子，表情
潑辣，後座還有人。看樣子是要去開心一番。我問隔壁的同事，班先生老婆
怎麼辦？
兩個男人淫邪的交換一眼：「幹，他老婆。這女孩比他老婆辣多了。」
班先生頗下流的說要替那位女子「在陰部紋一個刺青」，兩個男人曖昧的
交換了一種徐錦江的笑臉。
「好吧，禮拜一上班時候見。」
「禮拜一見」
就是班先生對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３．
禮拜一我們在本地新聞台看見他。死法其實跟自己去年５月寫的某篇小說
一樣，被人一槍打中胸口靠近心臟。小說中的主角撐到了醫院，但他沒有。
班先生最後把那女孩帶回家了吧，和他老婆一起。三個人抽了整晚古柯鹼，
不知道死前是否有魚水神仙般的愉快。
後來毒品用盡，他要開車去貧民窟買，老婆和情婦都跟去。可惜錢財露白，
黑人看見口袋鼓鼓一包──他的房租，就拿出手槍。
他踹下油門，但是車子怎快得過子彈。一毫火光爆發，青煙舔著槍口。
這一槍打穿他的肺，子彈熱熱的擦過他老婆肩膀，留下一條血痕。他老婆
嚇到幾乎流產。
班先生畢竟是個強壯男子，這一槍沒有立刻帶走他，他開車往醫院走。或許
超速吧，警車盯上他。越流血越開車，後來血流光了，就撞上電燈柱。在去醫院
的途中被警車攔上，班先生休克，兩個女人在古柯鹼高潮中飽受惡夢。
就沒有趕上去醫院的路，去了黃泉。
第二天店裡的人上班在路邊看到他的車，那時屍體已經搬走，正在拖吊。
警察看到披薩店的標誌就攔下店員盤問。
店員問：車裡的人怎樣了，警察白了他一眼說：已經去了。
後來消息傳回店裡，三個女店員當場崩潰，店經理是他的好友，也差點經營
不下去。但是畢竟拿人錢財，他們打電話給老闆，說店開不下去了。
死了人，老闆並沒有因此變得仁慈。他說：店要繼續開，如果這樣就開不
下去，請到別的地方找工作。
店經理送走三個女的，然後打了一通電話。
４．
中午１２點，我在睡夢之中，突然聽到電話聲響。
那天是我的假日，我接起電話，店經理用很難聽的聲音叫我立刻穿好褲子
下來等他。我就去了。店裡有人開車來接我，邊開車邊講電話。中間混雜著：
毒品、意外、醫院，之類的單字。
我大概知道不對，問他發生甚麼事，他說班先生已經去了，店裡忙得不可
開交。
之後就沒有再說甚麼，兩個人忙到下午五點，早上送走的女店員終於有一個
情緒轉過來，回來上班。店經理回家去了，而我忙到關店。因他的死，兇殺離奇
，時常有三兩記者闖進店中，嚐試採訪，對上店員無可奉告，微微偏過的側臉。
美國人大多沒有儲蓄的概念。至於班先生的破車，水箱、冷氣相繼破損。
在他死前，離合器也出了毛病。披薩外送員薪水不高，仰賴客人的小費。車子
一直是班先生珍視的工作夥伴，油價飆高，水箱和冷氣就修了８００美金，再加
離合器，大家勸他不如換台二手新車，他也直呼倒楣，但這個月已經不能再支出
。除了下旬要天天奔波上班，還有房租要繳。
他的餘錢拿去買了古柯鹼，淡藍色，都燒光了。死的時候連棺材都買不起。
４．
聽說，班先生的遺體最後被火化。燒得精光，成了一小罈灰燼，由他的父母
領回家去。他不喜歡那個家吧，才來到這個城市，離家一小時的車程。在底層賺
那每小時６美金的薪資，存錢買家。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很平靜。網友問我甚麼感覺，我說很現實。很現實的
意思是：我認識班先生不過一個月，坐過他幾次便車。他邀我到他租的公寓去
打電動，我都不曾應邀。
我甚至不能說他是個好人：他是偷車慣犯，坐過１３年的牢。要不是情婦，
他也不會碰毒品。他。每周工作７０小時，週一到週日，開店到關店，不因為
虛無的經濟股票而因為女人與胎兒。他搞婚外情。
但我會說，他很照顧我，他比我認識的大多數人都勤勞，誠實。店裡八個
店員，除了我，都坐過牢。他們都很勤快，聰明，耐勞吃苦，工時長，新資
微薄，並且道德感強烈。（是的，我曾經犯過罪。我知道自己這樣犯了錯。我很
愚蠢。我不會再犯。你也不要學壞。）
身為寫手，要比記者嗜血。在記述之中，心思細轉，已非客觀的記述，
而是記憶的捏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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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左右的事。某散文組淘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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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一位被槍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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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整間店見他最後一眼的。
他是一位披薩外送員；我認識第一個被槍殺的人，有個很特殊的名字叫：
班哲明．關懷美好。「關懷美好」是他的姓氏：ＬＯＶＩＮＧＯＯＤ，翻譯過來
有「關懷美好」的意思。班先生笑說，牢裡大家都取笑他的名字。
「在牢裡，最好不要冠這麼善良的姓，會有麻煩，」他總是這樣說。班先生
是個小心的人，不喜歡有人無聲無息站在他背後，據說是在牢裡養成的習慣。在
牢裡，有人可以用牙刷柄殺人。我問他怎麼殺？班說：折斷，然後用混凝土磨利
，甚麼都可以磨：湯匙、牙刷、鏽鐵棍。我後來將他告訴我的監獄見聞寫進了
一篇小說。當時我搭他的便車回家，說著說著，突然，離合器一陣哽咽，車子
生生頓了一頓，又繼續走。
「該死！這台破車！」他笑著拍了拍方向盤。我也笑了起來。
２．
死的時候是這樣。我那晚坐另一位同事的車回家，本來想去麥當勞，但是
車列很長。於是先繞去加油，朋友下車進去便利商店，許久沒有出來。我從車
內望出去。朋友和一位高大的人講話，背影似曾相識，仔細一看就是班先生。
當時還不知道５個小時之後他會死，似乎聊得很開心，約２０分鐘才出來。
班先生開著車經過我們身邊，車上載著一個無所謂不重要的女子，表情
潑辣，後座還有人。看樣子是要去開心一番。我問隔壁的同事，班先生老婆
怎麼辦？
兩個男人淫邪的交換一眼：「幹，他老婆。這女孩比他老婆辣多了。」
班先生頗下流的說要替那位女子「在陰部紋一個刺青」，兩個男人曖昧的
交換了一種徐錦江的笑臉。
「好吧，禮拜一上班時候見。」
「禮拜一見」
就是班先生對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３．
禮拜一我們在本地新聞台看見他。死法其實跟自己去年５月寫的某篇小說
一樣，被人一槍打中胸口靠近心臟。小說中的主角撐到了醫院，但他沒有。
班先生最後把那女孩帶回家了吧，和他老婆一起。三個人抽了整晚古柯鹼，
不知道死前是否有魚水神仙般的愉快。
後來毒品用盡，他要開車去貧民窟買，老婆和情婦都跟去。可惜錢財露白，
黑人看見口袋鼓鼓一包──他的房租，就拿出手槍。
他踹下油門，但是車子怎快得過子彈。一毫火光爆發，青煙舔著槍口。
這一槍打穿他的肺，子彈熱熱的擦過他老婆肩膀，留下一條血痕。他老婆
嚇到幾乎流產。
班先生畢竟是個強壯男子，這一槍沒有立刻帶走他，他開車往醫院走。或許
超速吧，警車盯上他。越流血越開車，後來血流光了，就撞上電燈柱。在去醫院
的途中被警車攔上，班先生休克，兩個女人在古柯鹼高潮中飽受惡夢。
就沒有趕上去醫院的路，去了黃泉。
第二天店裡的人上班在路邊看到他的車，那時屍體已經搬走，正在拖吊。
警察看到披薩店的標誌就攔下店員盤問。
店員問：車裡的人怎樣了，警察白了他一眼說：已經去了。
後來消息傳回店裡，三個女店員當場崩潰，店經理是他的好友，也差點經營
不下去。但是畢竟拿人錢財，他們打電話給老闆，說店開不下去了。
死了人，老闆並沒有因此變得仁慈。他說：店要繼續開，如果這樣就開不
下去，請到別的地方找工作。
店經理送走三個女的，然後打了一通電話。
４．
中午１２點，我在睡夢之中，突然聽到電話聲響。
那天是我的假日，我接起電話，店經理用很難聽的聲音叫我立刻穿好褲子
下來等他。我就去了。店裡有人開車來接我，邊開車邊講電話。中間混雜著：
毒品、意外、醫院，之類的單字。
我大概知道不對，問他發生甚麼事，他說班先生已經去了，店裡忙得不可
開交。
之後就沒有再說甚麼，兩個人忙到下午五點，早上送走的女店員終於有一個
情緒轉過來，回來上班。店經理回家去了，而我忙到關店。因他的死，兇殺離奇
，時常有三兩記者闖進店中，嚐試採訪，對上店員無可奉告，微微偏過的側臉。
美國人大多沒有儲蓄的概念。至於班先生的破車，水箱、冷氣相繼破損。
在他死前，離合器也出了毛病。披薩外送員薪水不高，仰賴客人的小費。車子
一直是班先生珍視的工作夥伴，油價飆高，水箱和冷氣就修了８００美金，再加
離合器，大家勸他不如換台二手新車，他也直呼倒楣，但這個月已經不能再支出
。除了下旬要天天奔波上班，還有房租要繳。
他的餘錢拿去買了古柯鹼，淡藍色，都燒光了。死的時候連棺材都買不起。
４．
聽說，班先生的遺體最後被火化。燒得精光，成了一小罈灰燼，由他的父母
領回家去。他不喜歡那個家吧，才來到這個城市，離家一小時的車程。在底層賺
那每小時６美金的薪資，存錢買家。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很平靜。網友問我甚麼感覺，我說很現實。很現實的
意思是：我認識班先生不過一個月，坐過他幾次便車。他邀我到他租的公寓去
打電動，我都不曾應邀。
我甚至不能說他是個好人：他是偷車慣犯，坐過１３年的牢。要不是情婦，
他也不會碰毒品。他。每周工作７０小時，週一到週日，開店到關店，不因為
虛無的經濟股票而因為女人與胎兒。他搞婚外情。
但我會說，他很照顧我，他比我認識的大多數人都勤勞，誠實。店裡八個
店員，除了我，都坐過牢。他們都很勤快，聰明，耐勞吃苦，工時長，新資
微薄，並且道德感強烈。（是的，我曾經犯過罪。我知道自己這樣犯了錯。我很
愚蠢。我不會再犯。你也不要學壞。）
身為寫手，要比記者嗜血。在記述之中，心思細轉，已非客觀的記述，
而是記憶的捏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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