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6月 15, 2008 4:51 pm
自我爸出殯已有十幾天了，然後一切都帶那麼點不真實，明明幾十天前你還能看見的人，十幾天後，我們竟無所適從。
記得一個月前的川震，我在電視機前紅了眼眶，在那些無助夾雜茫然的眼神中，我清楚記得一個年輕人無力地跟著鏡頭說：「我父母都埋在裡面了，我哥哥死了、嫂子死了、老婆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們覺得感傷、無力，卻不那麼確實，所以只是掌握在我們手上可以轉移的節目台數。
卻不曾想，十幾天後，我也明白了那是多麼的不捨與痛哭流涕。
當我爸送回家的時候，看著他在掙扎，痛苦瀰漫全身，我只是稍微觸摸到他的肚子，他就叫了起來，觸電般收手，看著他無意識地伸直雙手，呻吟聲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胸腔大幅度起伏，這呼吸之下的痛苦，究竟是多麼火熱？
那天早上，我回家之後，我爸他還在沙發上躺著，因為癌細胞已經蔓延到脊椎，不能走路，動了就痛，已經嚴重到起身需要有人攙扶，他要我拉著他的手，慢慢拉他起來，一快，就痛，那時候我真的不明白，我手上的生命已經微弱至斯，等他起身坐好，跟我說可以，但我總覺得不對勁，他情況很怪，不過不以為意，到了樓上洗刷，在二樓聽到了他因為疼痛而發出的喘息，心下嘆息。
在那天早上，我在樓上睡覺時，隱隱約約聽到我爸在叫我，但真的太睏了……下午，就叫救護車緊急送去附近的醫院。
家人商量協議，要不要轉送大醫院，不過醫生告訴我們，也許就這幾天而已，不要送了。
一直到了現在，我都在疑惑，如果當時，送了大醫院，是不是會好轉，也許不會那麼快？
我們都說生命是要有希望的，不要放棄希望，堅持下去。
可是真的很難、很難，看著一個原本身體強壯的健康人，一點一滴被病魔蠶食，到了現在，半身不遂，我親眼所見當救護車來我家，要把我爸扶上擔架時，因為救護人員不明白傷勢，兩人扶著手跟腳，一下子就要把我爸轉到擔架，可是因為只攙著手腳，脊椎腰部下墜，我爸瞬間痛到叫了起來。
就算在大醫院救了回來，可是以後能不能走路、還會不會痛？
如果只是拖延幾口氣，一直讓身體去習慣各式各樣的醫療，渾身插滿管子，那這樣，到底算不算是希望？
我們都不明白，這幾口氣究竟可能撐多久，幾天、幾個月、幾年，到最後，身邊每一個人竟然都在痛苦。
過世那天，送回家裡，他那時意識依然清晰，卻被痛苦佔去大半螢幕。他還記得我們每一個人，有人手機鈴聲響起，他知道睜開眼望一下；火車從鐵軌轟轟經過，他也知道睜開眼看一下，傾聽這聽了好幾年的火車聲；躺在客廳裡，他更知道，所以睜眼四顧，看得更專著，最後似乎在疑惑客廳的傢俱為什麼都被搬空。每一眼都那麼讓我無力，自己跑到廚房拿著衛生紙擦了又擦。
從小時候，我爸一直沒有在我身邊，他是吸毒犯，他曾經偷拿我五千六百四十塊，我藏在一個小鐵盒子裡，都是零錢，當藥頭收到這幾千塊的零錢應該覺得可惡。
被關了好幾次，到最後痛改前非，換回來我媽現在整天在唸的：「老天爺真是不公平，以前不好，現在改了，卻這樣。」
我爸生前有簽大家樂的習慣，不能走路後，常常叫我幫他買一份三十塊的好彩頭報紙，因為那家書局在省道旁，要逆向過去，不然得繞好大一圈，有時候真的不是很想過去，就會擺臭臉。過世前幾天，他還拿了張千元大鈔要跟我換百元鈔，要簽號碼的零錢，到最後那九張一百、兩個五十都沒花掉，包的好好的放在一個小塑膠袋裡，塑膠袋裡面有一些止痛藥、打火機、幾包菸，開了一包，不過只抽了一根，那些止痛藥後來問了醫生，幾乎已經屬於嗎啡性質，然後我會想，那家書局的櫃檯以後大概看不到我去買好彩頭，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奇怪。
我爸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覺得自己生活太糜爛，這幾年反而知道節儉，去年天氣熱的時候，我要上樓，常常要我熱就開冷氣，我心下好笑，我當然知道開冷氣，我又不是多節省的人，知道不要浪費，但也不會太苛刻自己。接著我會注意到，每次我在客廳，他就會開冷氣，接著我要上樓，在樓梯間就聽到他把冷氣關了的聲音，現在已經六月，等梅雨季節過去，天氣會越來越熱，不過少了一個人，電費不知道會不會降，應該差不多吧，因為他好像很少吹冷氣，倒是過世那天，還沒入殮前怕太熱，冷氣開了一整天，感覺真是諷刺，而以後，我常常會想，冷氣吹久了，電費真兇。
我爸也會看棒球，我也會看，不過只是在國際賽事，稍微跟大家體驗一下愛國情操，面對日本，也會惡狠狠吼幾句，表達一下往年抗日情懷，記得前幾個月跟我爸還在看奧運資格賽，其實我爸看棒球，習慣很不好，只要我在場，就會惡狠狠批評台灣球員打這個什麼爛球，他純粹就是罵爽的，還記得打澳洲那場，中華隊取得奧運資格，大家覺得真過癮，不過我爸還是一樣罵，反正看不爽就罵，邊笑邊罵，邊看邊笑，就不知道中華隊在北京奧運表現如何了，不過也快到了呢。
我爸菸癮很大，而我這幾年呼吸道一直不是很好，稍微有點灰塵就是噴嚏連連，聯帶的，對空氣很敏感，稍微有點異味就察覺到了，菸味更是如此，周圍有人一點上菸，我鼻子就開始癢，我爸在抽菸，我就離遠點，或是坐在風扇旁邊，再不濟，用衣服遮住鼻子，那真的挺難受的，整個菸味直往鼻腔嗆，有點慶幸以後再也不用忍受，不過一看到打火機，就想起這是我爸買的，然後想到他抽的菸，再次慶幸以後再也不用哈啾、哈啾。
前幾天家裡請人來打掃，現在一到四樓，很乾淨，廢棄的傢俱都請鄉公所來扥運走，現在很空曠，以後我們要習慣打掃，要保持乾淨，掃到四樓，會看到壁龕上的遺照，或許這也要習慣。
出殯那天，跟我媽睡在玄關，守靈，最後一天，半夜被吵醒，不耐煩地朝聲源看去，我媽趴在棺材上哭，我轉過頭，不耐煩地繼續想睡覺。
沒多久，我外婆來了，我媽出去買東西，結果外婆整個崩潰，也是趴在棺材上，邊哭邊喊：「你們兩個怎麼吃的，竟然活都沒你們阿罵多，都丟下我們這些老的。」
外婆說的兩個，一個是我爸，一個是我大舅，也就是我外婆的兒子，三十七歲就死了，我爸四十七歲，而我外祖母，活了一百歲，也許觸景傷情，畢竟我們沒人想這樣。
當我披麻衣，在家祭時，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這幾天已經跪了好幾次，我有點怨天尤人，我才過二十歲的生日沒幾天，為什麼我就得跪在這裡，經歷這些我們沒有人希望發生的事情，我生日許的願也沒有實現，在短短的幾天內戳破了我的願望，虧我很想開始相信生日的願望會成真。
接著站在旁邊，看著一些親戚上來祭拜，平輩只需要鞠躬，長輩只能上來看一看，不能拜，讓司儀致詞就好，長輩我要跪著答謝，平輩鞠躬。接著公祭，我也要鞠躬、握手，我對這氛圍越來越有窒息的沉悶感，口鼻微張，努力呼吸著在梅雨季節悶熱的空氣，飄著茫茫的細雨，那瀕臨窒息的感覺始終無法遠離。
我們最後是不是都會習慣，習慣是所謂的第二個上帝。
從小時候，爺爺死了，我在學校傷心的大哭，第一次開始了解別離。
接著這幾年，有的朋友、以前的同學，自殺、意外、病痛。
我們以後在歷經了結婚、生子，是不是以後就要迎接更多的人離開？
到最後我們嘆息一聲，包奠儀、送花籃。
我們不習慣每個人的離開。
努力告訴自己，這些都是不能逆轉的，我們找了很多勵志、溫馨的外力來說服自己，我們都要努力好好生活，孤身獨處時卻又無法隱瞞那幾近崩潰的恐慌、迷茫。
而接著，我們又要開始習慣這些人的離開。
我媽最近常常跟人在講：「他那骨灰，燒一燒，我們撿幾個進去罈子裡，然後壓一壓，就那麼一點點，做人真是不值。」
我很不同意他所謂的不值，畢竟那否認掉了生前所留下來的，包括我。
在那飄著細雨，很適合諸多狗血劇情背景的一天，我們陪我爸走完最後一程。
我在想他是不是會跟我說：「我偷你的那五千六百四十塊不用還了吧？」
我苦笑，那是想也別想啊。
記得一個月前的川震，我在電視機前紅了眼眶，在那些無助夾雜茫然的眼神中，我清楚記得一個年輕人無力地跟著鏡頭說：「我父母都埋在裡面了，我哥哥死了、嫂子死了、老婆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們覺得感傷、無力，卻不那麼確實，所以只是掌握在我們手上可以轉移的節目台數。
卻不曾想，十幾天後，我也明白了那是多麼的不捨與痛哭流涕。
當我爸送回家的時候，看著他在掙扎，痛苦瀰漫全身，我只是稍微觸摸到他的肚子，他就叫了起來，觸電般收手，看著他無意識地伸直雙手，呻吟聲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胸腔大幅度起伏，這呼吸之下的痛苦，究竟是多麼火熱？
那天早上，我回家之後，我爸他還在沙發上躺著，因為癌細胞已經蔓延到脊椎，不能走路，動了就痛，已經嚴重到起身需要有人攙扶，他要我拉著他的手，慢慢拉他起來，一快，就痛，那時候我真的不明白，我手上的生命已經微弱至斯，等他起身坐好，跟我說可以，但我總覺得不對勁，他情況很怪，不過不以為意，到了樓上洗刷，在二樓聽到了他因為疼痛而發出的喘息，心下嘆息。
在那天早上，我在樓上睡覺時，隱隱約約聽到我爸在叫我，但真的太睏了……下午，就叫救護車緊急送去附近的醫院。
家人商量協議，要不要轉送大醫院，不過醫生告訴我們，也許就這幾天而已，不要送了。
一直到了現在，我都在疑惑，如果當時，送了大醫院，是不是會好轉，也許不會那麼快？
我們都說生命是要有希望的，不要放棄希望，堅持下去。
可是真的很難、很難，看著一個原本身體強壯的健康人，一點一滴被病魔蠶食，到了現在，半身不遂，我親眼所見當救護車來我家，要把我爸扶上擔架時，因為救護人員不明白傷勢，兩人扶著手跟腳，一下子就要把我爸轉到擔架，可是因為只攙著手腳，脊椎腰部下墜，我爸瞬間痛到叫了起來。
就算在大醫院救了回來，可是以後能不能走路、還會不會痛？
如果只是拖延幾口氣，一直讓身體去習慣各式各樣的醫療，渾身插滿管子，那這樣，到底算不算是希望？
我們都不明白，這幾口氣究竟可能撐多久，幾天、幾個月、幾年，到最後，身邊每一個人竟然都在痛苦。
過世那天，送回家裡，他那時意識依然清晰，卻被痛苦佔去大半螢幕。他還記得我們每一個人，有人手機鈴聲響起，他知道睜開眼望一下；火車從鐵軌轟轟經過，他也知道睜開眼看一下，傾聽這聽了好幾年的火車聲；躺在客廳裡，他更知道，所以睜眼四顧，看得更專著，最後似乎在疑惑客廳的傢俱為什麼都被搬空。每一眼都那麼讓我無力，自己跑到廚房拿著衛生紙擦了又擦。
從小時候，我爸一直沒有在我身邊，他是吸毒犯，他曾經偷拿我五千六百四十塊，我藏在一個小鐵盒子裡，都是零錢，當藥頭收到這幾千塊的零錢應該覺得可惡。
被關了好幾次，到最後痛改前非，換回來我媽現在整天在唸的：「老天爺真是不公平，以前不好，現在改了，卻這樣。」
我爸生前有簽大家樂的習慣，不能走路後，常常叫我幫他買一份三十塊的好彩頭報紙，因為那家書局在省道旁，要逆向過去，不然得繞好大一圈，有時候真的不是很想過去，就會擺臭臉。過世前幾天，他還拿了張千元大鈔要跟我換百元鈔，要簽號碼的零錢，到最後那九張一百、兩個五十都沒花掉，包的好好的放在一個小塑膠袋裡，塑膠袋裡面有一些止痛藥、打火機、幾包菸，開了一包，不過只抽了一根，那些止痛藥後來問了醫生，幾乎已經屬於嗎啡性質，然後我會想，那家書局的櫃檯以後大概看不到我去買好彩頭，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奇怪。
我爸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覺得自己生活太糜爛，這幾年反而知道節儉，去年天氣熱的時候，我要上樓，常常要我熱就開冷氣，我心下好笑，我當然知道開冷氣，我又不是多節省的人，知道不要浪費，但也不會太苛刻自己。接著我會注意到，每次我在客廳，他就會開冷氣，接著我要上樓，在樓梯間就聽到他把冷氣關了的聲音，現在已經六月，等梅雨季節過去，天氣會越來越熱，不過少了一個人，電費不知道會不會降，應該差不多吧，因為他好像很少吹冷氣，倒是過世那天，還沒入殮前怕太熱，冷氣開了一整天，感覺真是諷刺，而以後，我常常會想，冷氣吹久了，電費真兇。
我爸也會看棒球，我也會看，不過只是在國際賽事，稍微跟大家體驗一下愛國情操，面對日本，也會惡狠狠吼幾句，表達一下往年抗日情懷，記得前幾個月跟我爸還在看奧運資格賽，其實我爸看棒球，習慣很不好，只要我在場，就會惡狠狠批評台灣球員打這個什麼爛球，他純粹就是罵爽的，還記得打澳洲那場，中華隊取得奧運資格，大家覺得真過癮，不過我爸還是一樣罵，反正看不爽就罵，邊笑邊罵，邊看邊笑，就不知道中華隊在北京奧運表現如何了，不過也快到了呢。
我爸菸癮很大，而我這幾年呼吸道一直不是很好，稍微有點灰塵就是噴嚏連連，聯帶的，對空氣很敏感，稍微有點異味就察覺到了，菸味更是如此，周圍有人一點上菸，我鼻子就開始癢，我爸在抽菸，我就離遠點，或是坐在風扇旁邊，再不濟，用衣服遮住鼻子，那真的挺難受的，整個菸味直往鼻腔嗆，有點慶幸以後再也不用忍受，不過一看到打火機，就想起這是我爸買的，然後想到他抽的菸，再次慶幸以後再也不用哈啾、哈啾。
前幾天家裡請人來打掃，現在一到四樓，很乾淨，廢棄的傢俱都請鄉公所來扥運走，現在很空曠，以後我們要習慣打掃，要保持乾淨，掃到四樓，會看到壁龕上的遺照，或許這也要習慣。
出殯那天，跟我媽睡在玄關，守靈，最後一天，半夜被吵醒，不耐煩地朝聲源看去，我媽趴在棺材上哭，我轉過頭，不耐煩地繼續想睡覺。
沒多久，我外婆來了，我媽出去買東西，結果外婆整個崩潰，也是趴在棺材上，邊哭邊喊：「你們兩個怎麼吃的，竟然活都沒你們阿罵多，都丟下我們這些老的。」
外婆說的兩個，一個是我爸，一個是我大舅，也就是我外婆的兒子，三十七歲就死了，我爸四十七歲，而我外祖母，活了一百歲，也許觸景傷情，畢竟我們沒人想這樣。
當我披麻衣，在家祭時，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這幾天已經跪了好幾次，我有點怨天尤人，我才過二十歲的生日沒幾天，為什麼我就得跪在這裡，經歷這些我們沒有人希望發生的事情，我生日許的願也沒有實現，在短短的幾天內戳破了我的願望，虧我很想開始相信生日的願望會成真。
接著站在旁邊，看著一些親戚上來祭拜，平輩只需要鞠躬，長輩只能上來看一看，不能拜，讓司儀致詞就好，長輩我要跪著答謝，平輩鞠躬。接著公祭，我也要鞠躬、握手，我對這氛圍越來越有窒息的沉悶感，口鼻微張，努力呼吸著在梅雨季節悶熱的空氣，飄著茫茫的細雨，那瀕臨窒息的感覺始終無法遠離。
我們最後是不是都會習慣，習慣是所謂的第二個上帝。
從小時候，爺爺死了，我在學校傷心的大哭，第一次開始了解別離。
接著這幾年，有的朋友、以前的同學，自殺、意外、病痛。
我們以後在歷經了結婚、生子，是不是以後就要迎接更多的人離開？
到最後我們嘆息一聲，包奠儀、送花籃。
我們不習慣每個人的離開。
努力告訴自己，這些都是不能逆轉的，我們找了很多勵志、溫馨的外力來說服自己，我們都要努力好好生活，孤身獨處時卻又無法隱瞞那幾近崩潰的恐慌、迷茫。
而接著，我們又要開始習慣這些人的離開。
我媽最近常常跟人在講：「他那骨灰，燒一燒，我們撿幾個進去罈子裡，然後壓一壓，就那麼一點點，做人真是不值。」
我很不同意他所謂的不值，畢竟那否認掉了生前所留下來的，包括我。
在那飄著細雨，很適合諸多狗血劇情背景的一天，我們陪我爸走完最後一程。
我在想他是不是會跟我說：「我偷你的那五千六百四十塊不用還了吧？」
我苦笑，那是想也別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