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反光

我在南方。
下午穿過一段掛滿旗子的巷尾,我的飛翔換了一種自言自語的姿勢。必須坦白地說,不知不覺的,我和你的記憶,成了某種只能懷念的事實,然後隨著時間的荏苒而漸變模糊。腦海的深處已經前往一座遙遠的城市,手握著機車的方向盤,隔著一支輕巧的太陽眼鏡,整個天空彷彿就柔焦了,黑白的色調,夏日,像是一種溫柔的太過分的風景。

綠燈。稍微催動了馬力,輕輕駛過被陽光剪下的一段路口。轉彎,進入人煙較為稀少的街角。靠海的黃昏,聽得見慵懶的水聲,我放慢了向前移動的速度,深怕打擾了正要褪潮的海。遠方的白色船隻已然停下,沒有回航,也沒有出發。

轉過頭來,有一排落地窗,反射思念的視線。看見自己的臉,看得見海,在窗裡,變成了一幅二元的畫片。一整條街的冰店都掛上了風鈴,各自叮噹個沒完,像是不同的曲調,在一個樣本空間裡,各自研發夏日,耀眼地反光。

我想起你。就好像,曾經在你的瞳仁裡,見到微笑的自己。

從背袋裡拿出地圖,我早駛離了鬧區。已然來到市中心的邊陲,或者,更南。我捻熄火,找一個牆角把車停下,然後,徒步。磚紅色的走道像是一段從古老延伸的時光,不斷向未來推展,經過的地方,踏滿了青春的腳印子。

為自己點了一杯冰鎮的椰子。好好喝,我說。

喝到一半的時候,才發覺,自己不自覺要了兩根吸管。原來我竟然不自覺地,酣飲了兩人份的夕陽。



想問你你還記不記得德布西的,水的反光。那時候我們不約而同都喜歡上這樣美麗的曲子。你說這曲子適合搭配一首美麗的詩。你還說,不只是美,最好,還要愈美愈好。

我們笑了。一如聶魯達詩裡的海洋,馬拉美筆尖的睫毛,安徒生譜下的童話。從白色的雲端開始,水,是一著神秘美麗的反光,在甜蜜想像力的外圍,守衛著純真的年齡,升空、飛翔。

後來,我在書店偶然找到這曲子的鋼琴譜。在你未發覺的時候,我把它買下。憑著身體的走勢、海波粼粼的氣味,手指一個觸鍵,我把那些黑色白色的圓圈翻譯成細膩綿長的水聲。在樂章進行到最後一個句子前,我特意踩深了長音踏板,(我反覆練習。) 想延長和你一起彈奏的拍子。

在那首喚作愛情的歌裡,我偷偷摘掉了結束的段落。卻沒有注意到這麼做會讓兩人之間再也無法彈奏什麼,只好在曲子一半的地方,硬生停下。變成荒腔走板、不知所云的旋律。

難道,這便是所謂的「欲速,則不達」嗎?

怎麼覺得,好像用錯成語的樣子。

海邊,我在一座白色的教堂停下,和牧師稍微點頭寒喧,然後我在木質的鋼琴前,坐了下來。幾個起落,孟德爾頌的聖母頌把草綠色的地毯染成一片斜角度篩下的陽光,曲子落點的地方,聽得見玫瑰、橄欖樹、羽毛,還有絲狀的雲帶。在一陣夏日的空氣裡,馬莉亞的笑容是慈愛的、溫柔的風晌。

我記得,曾經夢見一整片的草原。白色、白色的美麗奴羊群走過甜土耳其的山坡,而那裡是不需要羊欄的。那是十九世紀初的天空,我是隱形的旅人,看見拜倫在無花果的樹下,眺望遠方,達達尼爾海峽。再過去一點,就是希臘的愛琴海了。

三十六歲的他,終究錯過了希臘獨立成功的那一段。

而我,只是在床沿,翻閱的瞬間,居然把這樣的歷史當成輕巧的床邊故事。在夢裡,我把那些隨便跳接,安插。就好像,莫札特的命運交響曲、愛迪生的飛機,貝多芬最膾炙人口的天鵝湖。(所以,我和你的相遇,也是一場亂七八糟的錯置嗎?)

聖母頌結束。順手一撥,是德步西的,水的反光。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飛出藍色的星星的,深遂色的天空,穿白色上衣的修士說已經是晚上了。那樣安靜的聲音讓我以為是你,在我的屋前敲門。



從教堂的門口出來,就會得到救贖嗎?

我說,我不知道。跟著月光的走勢下了手扶梯,發覺晾在門口的鞋已經被露水擁濕了,正在亮亮地反光。

我穿上它。赤裸的腳踝和鞋面接觸,像是走在水平面上。記憶,輕得像一把鏡子,我的臉龐消失又出現,頭髮長了又短、短了又長。葵蒲扇搖搖晃晃,轉眼間到了可以「想當年啊」的年代。就好像,看海的自己,突然,不再是少年。而晚上的街已經幾乎沒有人潮,在海邊,我選了較偏僻的位置站著。一個人的時候,不希望自己孤單的樣子,被眾多擦身而過的時光發覺。



或者說,我極端眷戀,水的反光。在你的懷裡,聞到海洋的氣味,卻忘記什麼是海了。

我記得那是夜半,漲潮的月亮美得叫人不該如何是好。我們靜悄悄的來到這裡,迫不及待換上泳褲,水的氣味繚繞,還有波濤,靜得像是平滑的湖面。『下水吧!』你說。

在海裡,我們像是善泳的魚類,雙飛的大斑白蝶。是的,我們的蝶式向來都安安靜靜,一如大斑白蝶起飛的姿勢:不需助跑,只是幾個振翅,煽動細小的風力,不會很快,但那卻是極端巧妙的飛行。隨著踢水的動作,月亮散開、聚攏。我把那些沾滿月亮的海面撈起,從指縫溜開的,都是銀色的,涼涼的,閃閃的亮光。

『喂……』你嘟噥的聲音,迷醉了我。

『你好像,一隻人魚呵。』我笑了。上了岸,一個滑身便溜到你懷裡。就好像,泅泳在水中,日光或者月光,那是透明的水域。在綿涼的風聲裡,有暖暖的……。

你替我重新戴上了蛙鏡,牽起我的手。『再陪我游一次好嗎?』你溫柔地問。我點點頭,在你的帶引下,我們,潛到了較深的地方。浮出海面之前,你示意要我向上看。那是月光!穿透海面直透下來,變成星星的樣子,又像是飄散的雪,四處都是銀白色的結晶。晶化的水澤是一場迷人的光帶,一閃一閃,包覆著赤裸的上身。向上漂浮的時候,一時間我以為我們是精靈,光著身子飛翔。

我們一次次下潛、上浮。直到我們都累了。在沙灘上,你的胸膛還淌著水漬,我伏在你身上,偷偷的,吻上落在你心跳上的光。你翻身過來,壓倒了我。

唇角一剎那的暖熱,我的眼睛迷離了,任憑模糊的月亮、海潮潺潺。在你的懷裡,我以為我掉入海裡,搖來搖去的海,在一個個朦朧的吻間,水光蕩漾。



她來到你身邊的時候,我沒有說話。而他,進入了我的生活圈時,你也不理不采。我們在陌生的北方重逢,彼此之間,只剩下禮貌性的點頭微笑。無懈可擊的迷人曲線。然後,就這樣經過了。

夜裡我待在他的房間。即便是偌大的雙人床,我緊挨著他的胸膛。隔著薄薄的衣衫,我用手指彈奏德步西的,水的反光。他的身體像是一架敏感的鋼琴。從上身到下擺,扣子漸漸滑落撤守,心跳趕了好幾個拍子。然後,我解下他三角形的最後遮防,在慾望和道德的尖端,撩撥、翻動,荷爾蒙的醚味漸漸漲潮起來,淹沒腦海唯一僅存的理智地帶。

然後,他把我褪盡,潛入我的身體。磨蹭、推進。我閉上了眼,任彼此,激烈狂熱的波濤。就像是,他餵養了我的空虛,而我,填補了他的寂寞。溫柔地、赤裸地、扎扎實實地抱摟。

我們都很清楚,愛情,沒有參與這場減數分裂的青春片段。只有瀰漫的男性肉體,頸子、胸膛、脅下、跨間,濃烈氣味的,飄搖的水的反光。

推門。掰掰。
再聯絡好嗎?
好啊。



在愛情的習題裡,鋼琴是我們在城市相遇的理由。我們各自在不同角落,餐廳、酒吧、旅店、飯館,暫時陪伴的寓所。指尖走過的地方,夜間,排列那些黑鍵白鍵的順序,淡淡的香水和白色襯衫,飛出暴露自己的鋼琴聲。藍調、爵士、巴哈、或自創的曲調。像是中世紀歐洲的吟遊詩人。

也許,流浪,是一種認識城市的方法。需要一些裝扮、氣味,最好是,具備幾分學生氣質的清新笑容。然後,傾聽悲傷。就算唯一能回答的只是一場幾分鐘的,鋼琴表演。


我的身體,跳的是手舞足蹈。琴鍵與踏板。

我跨上機車,沿著海邊的街騎上一段。看來是下過雨了,橘色的路燈在地上濕濕的,有一種令人著迷的魅力。而鮮白色月亮在那裡,銜接連海的水勢,上下起伏,一如海潮之聲,一如,水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