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恆》
1.
這個城市之於我,已經不再有最初《阿飛正傳》式的唯美感動,直到看見棕櫚樹,我才想起(而非再次感受到)這城市美的回憶。淡藍雨景,菲律賓式的貧窮建築,鐵風扇,黑人威脅的眼神,站街的流鶯,鏽鐵窗,藍調音樂,毒品與鐵皮屋,上身赤裸的拉丁男孩,棕櫚樹,失業,微熱的下午,噴射機。它是個不那麼好的城市,這裡的居民總抱怨它是個困苦的「屎坑」。
我得談談我現在的工作,一份站街的工作。
2.
有段時間我不停受到感覺的蠱惑,受巴哈和庵野秀明《來吧,甜美的死亡》的引誘,精神恍惚不寧,無法取得自我的一致,因此不斷經歷現實的失敗。我不斷犯錯,說謊,拒絕長輩也拒絕自己的責任。我在超現實中苟喘,對抗著膚淺而瘋狂的興奮或痛楚的心情。寂寞不過是個犯了毒癮紅了眼的微不足道二流搶匪,可以輕易的擊退。我拒絕紀錄任何的困境和感覺,遠離文字。我告訴自己主觀是虛假的,客觀永遠比主觀大,我無病呻吟。
夢二,這部電影的預告片,驚醒了我關於死亡的幻覺。華服枯骨的浮世繪不停凝視著我,盤旋不去。彩霧中曖昧而尚在凝思的女顏。被離棄。挑戰失敗。片段而零碎的刺激著我的精神。自殺的慾望不斷在我的生活中出現各種化身,腐爛的松鼠毛皮、尖刀、一天之中連續穿越街道的的白色救護車、天災、滿地曬乾的蚯蚓、垃圾、靜默、異臭、心悸、性興奮得到滿足、香甜睡眠、舒適、失去尊嚴。我驚懼,我克制,我知道自己活得並不負責並不美麗,我不該受這種感覺蠱惑,我崇尚一個負責的死亡。
死亡當然可以是一種對事情負責的方式,誰說希特勒不該死呢?
3.
這是一份極其枯燥的站街工作。我必須手拿上面標記$4.99的優惠告示牌,站在馬路邊。他們告訴我,我必須這樣站上至少一個月。因熱而暈眩,隨時可以被取代,怨懟,陌生的職業內容,孤獨無語言,幻覺在我開始站立的十五秒內就開始侵蝕我,催發貨真價實的宣洩需要。別無聊了,我告訴自己。
我的職業內容,是一個鐵架子就可以完成的內容,我就是鐵架子。這不是服務業式的,哀怨的尊嚴淪喪。我的職業根本不能稱為服務業。我沒有背後捅人一刀的同事,必須孤獨的站立,行人極少,幾乎所有人都開車飛過我身邊。我不必靈敏,我不必哈腰,我不必陪笑,我可以很有尊嚴的,整天臭著臉站在那裡唱歌,老闆不在意。人們不需要看我,只需要看我拿著的牌子。我的職業不需要任何技巧,它根本不是職業。
「你面對車流。右邊來車多,就轉右;左邊來車多,就轉左。」
我高舉牌子,身體消失在價錢牌後面,我躲在影子裡想像自己的臉孔。我嚐試用兩眼2.5的視力從高速擦身而過的車窗上看見自己的鏡影,結果我失敗了。
我沒有戴錶。時空錯亂是打工生活的一部份。廿四小時制的錶完全不管用。當時針指到某一點,可能是七點,八點或下午三點,意味著上班;時針指到另一點,可能是七點,八點或晚上十一點,意味著下班。我從員工住宿通勤到工地,也是兩點。時間無法定義我,是老闆定義我。所以理解時間沒有用。
我思索著時間:對於開車經過的人來說,我的時間是靜止的。對我來說,他們以快到讓我看不清臉孔的速度流逝掉,車流形成了時流。我知道坐車的感受,自己是靜止的。開車的人瞄了我一眼,才沒空看清我呢,他們或者也思索著時間。時間將我,將車廂裡外的世界切割成兩種流逝,兩邊各自,人幾乎是靜止的。我自由嗎?
沒有錶,我還是用自己的方式理解時間。皮膚溫度的改變,陽光漸離漸虧,員工換班。「這是第幾班從空中經過的飛機?」對,飛機成了單位!難怪浪漫的城市導演喜歡從大樓的縫隙之間拍客機,是投射困境的解脫嗎?我為了自己突然弄懂了一個俗爛的隱喻而沾沾自喜。
工作讓我懂了麼甚麼?教會我甚麼?我可以有多性靈?我可以有多接近真實?我可以有多理解生活?我不斷挑撥自己。「別鬧了,這只是浪費生命,你了解的。他們不需要你,他們需要的是一個比你更便宜的鐵架子。你寧可回去啃枯燥的課本。」我不喜歡這個答案。我過去一直認為,勞動只是勞動,就像當兵。投身機械性的工作,和靈性無關,只是令自己身陷無法思想的危險。
有人說,困境的可怕之處,在於你不能主動檢驗困境。描述困境只會讓自己更專注於受困,於是失去了困境以外的所有事物。我寫文章,學到的是「詩人不模仿,詩人超越」。我告訴自己,理解是主觀傲慢,我勞動,但不代表我生活更不代表我對生活的理解。我必須誠實承認枯燥,但是我的認知不能被枯燥佔據,否則我就會被吃掉,陷入「這份工作很無聊」的迴圈。在價值判斷(這份工作很無聊)之前,我需要自覺。我貧瘠,我如何獲得貧瘠之外的事物?
他們更體貼我了。在七個小時的站立之後,像是想起我會曬到,讓另一位工人拿了另一塊板子,面對右邊車流站立。就這樣,我連唯一的樂趣,唯一的移動(也就是轉身)也不再需要了。我只需要拿著牌子,面對某個方向,紋風不動。我靜止,我更加物化。這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份工作。我在奔流的風聲與引擎聲中,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與呼吸,果蠅停在頭髮上,烏鴉盤旋,像誤會我是一具屍體。
傍晚了,我高舉牌子,擺成華爾滋的姿勢,右手高左手低。電影說華爾滋是框架,高舉右手,挺胸,你要平淡而遠望,框住你的舞伴,表現她﹍我和我的價錢牌在跳舞,臉按著臉。我如何能說這是困境呢?我擁有可以在亮藍色的天空與薄捲雲下思索的自由。黃昏雲霞貼了滿天,遠方吹來舒適的晚風,我站在乾枯失修的花圃上,有如站在一片沙漠,足盼有黃白相間野生而頑強的香花,隔壁草坪的自動撒水器灑出一道道彩虹,我獨立而不需要面對任何人際的醜惡,怎能說這樣的幸福生活是種困境呢﹍?
時間,時間和這整件事情無關又至關重要。單純的時間經過,不生產任何意義。時間到了,我可以離開工作,回到我原本的生活,那裡也有「現實的失敗」,也有「孤獨而易於被取代」。我在時間之中,體驗和主觀發生得很快,但是「在時間之中」,其實是難以和解的一句描述。我的勞動會延續,但是我的意識卻飛速的刺探了其中的細節,我覺得恐怖:我可以預見我即將達到「理解」,也就是我在第一節之中描述,失去感受的經過。
我該如何理解我的第二天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