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三萬呎高空思索自由﹐決定了這純屬想像一事﹐這時的心理﹐全無嘲諷。人世間許多子虛烏有的物事﹐其實我們怎麼去想它、去想像它﹐都是很無謂的。我的旅程往往以歸程開始﹐復又以歸程結束。這裡面的可笑性﹐跡近可悲。妳回去一個地方時充滿了憂愁﹐自那個地方離開時充滿了更多的失落。這是去國的一種私我矛盾﹐家是一個吊詭的定義﹐跟居住只有但不得不有若即若離的關聯。

(2)
此刻若是距離台北盆地與舊金山灣約略等距﹐便處身北太平洋中點、白令海寒冷波濤的上方。此去西南行穿越庫頁島左近的換日線﹐南北朝鮮在機身右側﹐對海是東瀛三島。我這樣輕易可以用地理位置來定義旅程中的一些方向。過了琉球我們幾乎將取向正南了。亞熱帶的海島永遠在一個不多言語的姿態下定靜佇立。我若是去想像她如一青石小城的情婦(是的那位過度浪漫的詩人買斷了這道思路)﹐其實是有些自作多情的愚昧。

(3)
旋轉門好了﹐我從透明的玻璃間隔之間進入﹐順著軸心轉動、行進、進入等等。時間在接續的、意涵不等的事物間轉動、行進。後來我再從旋轉門出去﹐順著玻璃隔板轉動、行進、出去。抽象的世界以與我全然無關的程序推進。速度與事件都是區隔的、疏離的﹕我如果疏忽的話﹐可能不會知覺到某些死亡同時進行著﹐某些巨大的陰謀進行著﹐某些冷酷的事實進行著。我如果疏忽的話﹐輕易可以是個陌生人、陌生的路人﹐途經一個盆地﹐一如進出旋轉門﹐在一個旅宿渡過某些不明的時光、經歷一些意涵甚至不全清楚的事跡。

(4)
有些時候我想像自己應該走寫實的路線︰這個世界如此多醜陋的面相,如果不依賴寫實﹐我們怎麼去面對﹖我這樣在台北的夜晚行走﹐憂傷在許多街角莫名地興起。我知道寫實於我只是一種不能企及的層面。我是軟弱的﹐在夜晚時耽於想像與幻思的那種單薄的意識﹐便不可能伸手向炭火與冰霜之間去抓握人世的真相。

(5)
如果一個人畢竟多少理解自我的空洞﹐除卻對於自己可以輕易逃避﹐是不是也會輕易回歸一個自設的囹圄:我的書室可以是瘴癘的沼澤地﹐但所有的棘藜都已經是那麼地熟悉﹐我便不復需要耽憂陌生的痛楚。我經常相信孤獨是絕對安全的、可以信賴的城堡。妳若環城有無限深沉的護城河﹐便可以安心﹐可以相信沒有怪獸或刺客在妳失神時趁隙侵襲。

(6)
在自由與孤獨之間﹐我嘗試思考詩這樣一個無謂的活動。於詩之創作﹐自由與孤獨(啊﹐環城有深濠的城堡)應屬不可或缺的先存條件。但於自由於孤獨之後﹐詩之創作﹐卻不能夠僅僅只是冷血的記錄。妳穿行過甚至是自設的瘴癘的沼澤地﹐所有的棘藜都已經是那麼地熟悉﹐但痛楚仍然可能陌生﹐仍然不免疼痛悽楚。我不免要訕笑咬破指頭的血書那樣陳腐的一個意象﹐然後妳明日晨起﹐在人群中形同一片砂礫間的裂石﹐生命以尋常的節奏推演﹐詩與創作﹐畢竟只是生存裡那麼微小的一個片段和角落。妳後來在人群裡下班﹐擠進復擠出陣列的地鐵車廂與站場﹐四週都是隱藏的深濠高牆﹐妳的歸程一如妳的去程﹐一如玻璃板間隔的旋轉門﹐充滿意義性的虛乏。妳回到書室﹐回到孤獨也回到自由﹐夜晚很冷清﹐便可以安心﹐便可以適合在人世一個無謂的角落思索、動情。

5/4/2008
777時過北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