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需把喬艾思先推開﹐其因是我已經預備多時﹐等待著郵購的一本吳爾芙﹐等待著與她的親近。

如果極度忠實每一時刻的活動﹐內在心思的上下升沉或是跳躍﹐外在軀體與環境和其他個體或是群體的接觸碰撞﹐無論內在或是外在﹐我們都像電動球檯或是兒童游戲的球池一樣﹐是不停地在這樣的碰撞中一刻接續一刻的。如果我們忠實地體會以及記錄這個過程﹐結果便是尤里西思裡﹐主角上廁所的過程(他還讀著什麼﹐思索著些零碎的事情﹐譬如他的輕微便秘等等)﹐以及女人經血突發而至的困與惱。一位文評家說﹕尤里西斯可能是有史以來﹐評論與談論之多﹐與實際上閱讀之少﹐其對比最大的一本書。我屬於後者﹐所以其實應該極力避免也成為前者。

但我必需把喬艾思先推開﹐其因是我已經預備多時﹐等待著郵購的一本吳爾芙﹐等待著與她的親近。這些事情﹐於我都是牽涉著不少悔恨的﹐譬如年少輕狂那些﹕你可以打著輕狂的藉口﹐給自己閒晃的理由。那些都聽來浪漫(我記得相思林裡的長板凳和大草地上的黃瓦教堂﹐等等。春天的晚上﹐在圖書館西側﹐梯道後頭﹐倚著牆沿﹐聽琴房裡一個私戀的少女練習蕭邦)﹐不免連帶著多少空洞的時刻。你那時並不在乎記錄甚至思索這一些分分秒秒。那是很普通平凡的少年心理。我記得十九歲那年﹐讀了幾篇﹐但沒讀完整﹐艾拉碧是都柏林人裡我喜愛的一篇﹐所以反覆讀了。吳爾芙﹐我是辜負了的。

記不得哪一位心理學家這麼說的﹐個體對於自我意識的建立﹐是基於記憶的。你記得經過某些經歷某些人事時地﹐你每天早晨清醒過來﹐腦海中這些記憶就像軟體一樣 reboot﹐你便可以繼續上前一夜的自我的歷史。這之間﹐有不少模糊的可能﹐譬如失憶﹐或者選擇性記憶(我記得相思林裡的長板凳和大草地上的黃瓦教堂﹐ 等等。春天的晚上﹐在圖書館西側﹐梯道後頭﹐倚著牆沿﹐聽琴房裡一個私戀的少女練習蕭邦)﹐佛羅依德式的壓抑。這些其他的引子或因子﹐都可能變更你的個人歷史﹐你對這個歷史的認知與解讀﹐你所受到的影響。當然﹐以及你對這個歷史之演變的主動控制﹐至少去控制他的企圖。也即是﹐這個歷史與你﹐是存於一種相互影響的互動關係。每一個時刻﹐你 reboot 腦海中的軟體時﹐同時也改寫那些軟體。這個狀態﹐怎麼樣去反應在文學作品中呢﹖這是現代小說裡﹐從詹姆士﹐康拉德﹐勞倫絲﹐到吳爾芙和喬艾思都企圖以形式與技巧面來面對和一個程度地解決的。

我常企圖用隱喻來這樣理解其實很規律很形式化的日子。以學期為單位﹐我哪幾日教哪幾班課。課間﹐讀點什麼﹐寫點什麼。研究計劃像階梯樣一段一段往上走﹐偶爾會停頓在某一樓﹐跟自我的倦怠鬥爭﹐或是和解。在這些持續累積的日曆紙片之中﹐偶爾我可以夾進秋天的葉片﹐甚至春天的芽瓣。我相信有時我會衝動地放火燒燬某些時日﹐會這麼希冀。那畢竟不是寫實的思考。你怎麼燒夷﹐都會有灰燼的遺跡﹐殘存在歷史的底層。

這幾日﹐讓一種很無謂的疑惑侵佔。吳爾芙的九部小說﹐前兩部比較傳統﹐後兩部稍見衰微。第三和第四部是實驗性高而也最成功的作品。那麼﹐你從哪裡下手呢﹖依據時間是最簡單的解決方式﹐縱觀﹐根據歷史。反之﹐直取最有代表性的中間兩部作品﹐甚至於可以省略其他較弱的。如果審視自己的未來﹐幾個月的生活重心﹐怎麼去選取呢﹖我還是沒有很好的答案﹐但至少我可以拖延﹐郵購的寄送過程﹐不知道怎麼地遲延了﹐我便不需一時作這樣生死事大似的抉擇。這件事﹐想來可笑。但 A 與 B 之間﹐也象征了兩個可能不同的平行宇宙。兩個因為吳爾芙的作品閱讀過程之不同﹐而可能截然不同的歷史﹐因而可能截然不同的未來﹐因而可能截然不同的我。

個我﹐記憶﹐時間﹐空間。都是歷史也都是小說。(譬如年少輕狂那些﹕你可以打著輕狂的藉口﹐給自己閒晃的理由。那些都聽來浪漫)。我在細讀現代主義小說評論時﹐往往會乾燥地懊惱。時間是不足的﹐空間是圈禁的﹐記憶是模糊的﹐歷史是漠然的。個我﹐你怎麼說呢﹖怎麼去讀呢﹖

2/28/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