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普洛迪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

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也許幾曾花開葉落
縱然天涯已難回首
僅將此文獻給
H˙Y

《親愛的阿普洛迪》
H‧Y:

  就算沒有,我也寧願相信有來生。

  那晚,我推開厚重灰門,看到一盞小燈掛在壁上,燈光很孤單,床頭有束紫羅蘭,花瓣掉在枕畔。

  那年妳說即將離開西子灣,我擠出笑容為妳祝福,羅浮宮,左岸,文藝復興以及羅蜜歐的放蕩,巴黎將成為妳的第二故鄉。妳要我實現諾言一起飛越太平洋,我向妳道歉,因為東經二度到一百二十度太遠,我沒有翅膀,飛不到那麼遠的地方。妳的眼淚滴在肩膀,我無意識的看雨霧飄漫,然後請妳靜靜離開不要告訴我時間,不要讓我佇立窗前聽飛機越來越遠,視界越來越蒼茫。

  於是妳像斷線的紙鳶,晃蕩到日落的方向,我酩酊愛河畔,沈醉在記憶的酒甕裡撈捕逐漸模糊的臉龐,只在偶然時得到妳的消息,知道有時妳胖了,有時瘦了,有時笑得很端莊,有時笑得很燦爛。十年雖然很長,消息卻像東北季風一年只來一趟,所以一本剪貼簿始終貼不滿,但我仍細心保藏,怕有一天會忘記妳的模樣。

  那年重逢西子灣,差點讓我相信真有七世夫妻的浪漫,以為妳是祝英台,我是牛郎,縱然分隔再遠再長總會相聚鵲橋上,可惜淺短的小漁港沒有細柳迎風搖晃,只有狂蕩的浪衝擊胸膛,讓我知道妳家的門檻和我家長的不一樣,曾經相通的思想已被迢迢海洋分隔成片段,雖然妳的淚曾經流入我的眼眶,卻已滴不出美麗的秋牡丹,所以只能再次請妳靜靜離開不要告訴我時間,然後呆看雨刷為何如此匆忙。

  曾經以為妳又變成紙鳶,重新飄回羅浮宮或塞納河畔,直到那晚才知道妳沒有離開西子灣,因為腫瘤從卵巢擴散,經過半年治療,靈魂還是慢慢從眼眶飄出場。妳的記憶消退,遺失大部份過往,忘記很多人的長相,卻常盯著窗外問是否雨下如幕,一條條垂到滾滾紅塵裡。

  家人不捨妳的遺憾,所以我走進病房,看到孤燈下的紫羅蘭,看到妳的下巴削尖,雙眼凹陷,臉色像阿爾卑斯山上的雪,白得令人心疼又酸。那模樣讓我激動得想蹲在地上吶喊,卻只能咬著唇不讓眼淚氾濫,然後輕輕躡到床邊,握住柔弱的手,低頭在妳耳畔輕喚:「親愛的阿普洛迪,我來了,從愛河粼粼的波光,從西子灣雨霧蒼茫的堤防。」妳睜開眼睛看我,表情虛弱,笑容坎坷,最後終於反握我的手,說:「你來了,我等好久好久,等到頭髮都掉光。」

  我的心很酸很酸,淚水終於滴在紫色花瓣。

  我怪妳不該讓我終日沈溺過往,不知道林黛玉即將與花一起埋葬,妳向我道歉,說曾經答應像阿普洛迪那樣為我哭出秋牡丹,現在卻要我用鮮血化成薔薇插在妳的墳上,我說每個想妳的夜裡都會攜一朵薔薇陪妳坐在荒涼山頭,直到兩縷幽魂終於能在墳前相擁。

  妳不安的撫摸臉頰,問我樣子是不是很醜,我說妳永遠都是美麗的阿普洛迪,笑容也比蒙娜麗莎溫柔。妳哽咽的說直到生命將盡才明白曾經錯過什麼,問我恨不恨妳,怪不怪當年獨自飛越太平洋。我搖搖頭,吻妳溫柔的眼眸,告訴妳心中沒有恨也沒有怨,只有來不及的遺憾以及感謝曾經有妳相伴,如果天神再發慈悲讓我們的時間延長,我仍願化成苦行僧鎮日守在妳身旁,儘管城市光廊通不到香榭大道,縱然塞納河的花瓣漂不到西子灣,曾經有妳已是今生最快樂,最美的時光。

  妳要我答應,當妳走後不許哭出聲音,否則妳的靈魂會痛,會不捨。我不許妳亂說,因為菩薩會可憐我們曾經如此輕放手,會讓我背妳再度走下長長階梯,站在堤防上看海,聽風傳頌前世來生永不枯萎的承諾,或許妳會睡在我的肩膀,讓我感受平緩呼吸,然後一起化成情殤的石人佇立海邊,再也不分誰是塞納河,誰是西子灣。

  踏入病房後,所有恨與不恨,愛與不愛已經失去意義,宛如上輩子的空虛,所以我岔開話題說些歡樂回憶,可惜妳一件也沒有想起,只用迷惑眼神望我,彷彿時間停滯在當年牽手的礁岩上,直到妳累得閉上眼睛,沈沈睡去,我才在妳的手背印上淚跡。

  床邊守候的八天裡,妳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說話聲也越來越飄渺,彷彿七世前傳來的夢語。妳說已當不成我生命裡的玫瑰,卻奢望我能在每個七夕站在墳前想妳,我說不止每個七夕,只要還能呼吸就不會停止想妳,因為不管經過幾年幾個世紀,賈寶玉依然會深愛林黛玉,丘比特會重複劃傷手指愛上普西凱,妳永遠會是我的阿普洛迪,所以怎能不想妳。

  可惜這些話妳都沒有聽見,因為妳總是很快睡去,眼看生命一點一滴從妳的眼眶飄走,我除了不斷吻妳一點辦法也沒有,直到那晚,妳再也無法睜開眼睛看我,生命跡象終於變成一條直線,而且無限延長。

  對不起,親愛的阿普洛迪,我真的無法控制自己,請妳趕快責怪我那樣緊抱妳的身體,趕快罵我為何放肆情緒,這樣我就能再聽到妳的聲音,嗅聞妳的氣息,可惜我只能搖晃妳的身體,把臉貼在蒼白唇上痛哭,直到天亮,直到心臟碎落一地。

  親愛的阿普洛迪,不要怪我沒有參加妳的葬禮,因為我怕看見隨風飄搖的幢幡,那會讓我的情緒再度崩離,所以我留在家裡,看著妳的照片,想像正牽著妳的手走過黃泉路,越過奈何橋,在酆都城門口遇到牛頭馬面,然後轉身用美麗笑容看我,一起相約來生再續。

  有一天我會將我們的故事編成小說,裡面會有年少輕狂以及輕放手的蒼茫,還有對妳的思念與祈禱。故事完成後,我想,我會選一個陽光璀璨的午後帶到墳前焚燒,寄到天堂,告訴妳,我想妳,真的好想,好想…………
李文義 2008/02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