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阿姆斯特丹的小街上遇到一隻疲倦的手。這樣的事情﹐我可以等一陣子再跟妳說嗎﹖等一個月好了﹐好嗎﹖她也一直這麼說著。好嗎﹖這樣子﹐好嗎﹖我的手不是太冷吧﹖還好嗎﹖她一直這麼說。對於手的溫度﹐像原罪那麼樣地內疚。

後來我牽著她的手走過小拱橋。那些女人們站在落地窗內﹐美麗在阿姆斯特丹並不是奢侈品。愛情呢﹖是不是﹖我可以揣測青色燈光下的疲倦﹐但她們並不表現。這些河渠間的小街上走著紐約倫敦以及許多東京﹐啊台北以及北京﹐我確信﹐這許多土地上好奇而來路過的窺視。

我相信她來自布拉格。一個美麗的但我還沒行走過的古老城市﹐那裡的愛情是不是奢侈品呢﹖我思索著﹐想像著石塊的舊街道上﹐中世紀的魂靈們穿梭于尖塔與斜頂的大教堂間。披著斗篷的法蘭西斯肯教士們不說話但都背著一袋袋經學的幽思與感時的憂思。我如果握一個教士的手﹐他會不會﹖也充滿歉意﹐憂鬱地微笑。他說﹐ 雖不出聲:請原諒我的手﹐我手的冰冷。請原諒我們冰冷的城市、我們冰冷的石階小街和世界﹐冬天來了許久一直沒走﹐請原諒我們匱乏的餐桌與暗淡的臥室。

接著我們走過舊皇宮﹐現在紅燈區已落在我們視野外圍。觀光客們在巨大的柱碑前留數位的證據。他們來過了﹐阿姆斯特丹將借住他們的記憶數日。據說四處架著鷹架的舊皇宮只是個被冷落的空殿堂。我們並不需要去試圖理解皇室與權貴的喜怒愛惡﹐或許我們原就不可能去理解璜冑的邏輯。對於權貴﹐妳知道我沒有不去輕蔑的自制能力。但這晚我牽著一隻疲倦的手並不拒絕一些偶而昇起的憤怒或憂愁。我在一片行人徒步的商業區停下來﹐此刻將近午夜﹐商店都關上了﹐但遊人們仍然在落地窗外觀望年後打折的商品﹐一如他們在紅燈區的小落地窗前觀望比基尼的女體。


妳必然要說:河渠前後都是想像的世界吧﹖你握著的疲倦的手都是想像的世界吧﹖對於這樣的問題﹐妳知道他們是沒有邏輯的。我記得一隻疲倦的手﹐一如我之記得許多落地窗後面許多疲倦的女體。我想像她們來自羅馬尼亞或是波蘭、匈牙利或是分裂了的南斯拉夫(我可以想像海島或是大陸嗎﹖)﹐我想像許多疲倦的母親燉著馬鈴薯的生鐵鍋灶﹐暖氣可能並不足夠所以她們披著厚袍﹐電燈光反覆明滅只是電壓的起伏。我想像每個小城都有城心石板的方場和中古的教堂。她們在睡前仍然習慣祈禱﹐祈禱許多憂愁的來日。我想像這樣的許多母親﹐在睡前為她們離去的女兒們祈禱﹐為她們美麗但疲倦的女體、她們不夠溫暖因而內疚的手掌祈禱。為她們暗淡的餐桌與匱乏的臥室。

我在隔日匆忙離開阿姆斯特丹﹐並不敢於揹負太多的記憶。我一直想像著這世界的母親﹐啊﹐以及那些在盆地或是南方河岸與港濱的母親﹐她們在我想像的夜晚祈禱﹐為她們離去的女兒們、城市的女兒們﹐為她們祈禱為她們的愛情與疲倦或是風寒。妳知道的。為她們手的疲倦和溫度。為她們的內疚。在阿姆斯特丹的小街我遇見一隻憂慮的手﹐在一個遊人忙碌但奇異地安靜的夜晚﹐我不相信﹐那些全是想像。但在河渠交錯的巷道之間﹐我只是個遊人﹐並不那麼地清楚這片土地或任何一片我路過隨即離去的土地﹐其間或有或無的真相。

1/8/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