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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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鐵灰色軟沙發】
  我走進一家給咖啡的咖啡館。
  「給咖啡不?」
  我看見一具鐵灰色軟沙發,我輕輕用肩膀靠住椅背,從吸管頂尖處吸吮台灣走味的咖啡,慢慢的,臥著。
  我看見我走在沙灘上,身邊有個你,你走在我右手邊,我們兩個緘默不語,風很輕,但是太陽很沈重,知道我們很窘迫,你不發一語,我也不說話,這是我們一起看海的日子。
  我們一起順著風出走的彎道,走著走著,彎曲著身軀,閃避著沈沒入海的禮貌問候,我們斜曲著走,沿著協奏曲的對位跳躍著,我發現你跳進了沙坑裡,我忍不住大笑了出來,我們走著走著,看見一張無人坐的白色鐵沙發,我說:「這張沙發怎麼這麼硬呀?」你說:「因為它必須向海對抗。」我看著你微微笑著,我挽著你的右手,愛記仇的你說著,「說話不?」
  我們拖著青白色的沙灘涼鞋闖進管制區,救生員請我們滾開,我們像是到處乞討的野孩子,偷偷爬上爬上堤岸,你說,基隆的海波更凶猛,我們生硬地攀爬處處落陷沙灘,我們處處攀爬著,試著一個體位,又試著一個姿勢,我們換了一百八十次的角度,第一百零八次時我們正在學狗爬式,在一百八十次時我們終於攀爬上堤岸,我們在看海,一個看海的日子。
  強烈的海味讓我倦墮了,我在堤岸上躺了下來,我說:「好生硬的鐵灰色沙發,對吧!」你靠在我身邊,拿出已經暗藏在身邊的啤酒,把好酒泡在清涼的海水裡,泡泡一直咕嚕咕嚕的發作著,「涼了!涼了!」我不斷對著滿佈星子的夜空喊著,啤酒杯鏗鏘鏗鏘的作響,我瞇著眼睛笑著,咯咯咯咯。
  我們坐在海邊的沙發上,睡著,呼嚕呼嚕。
  現在已經是北斗七星向東北方走動五十度的晚上,「醒著嗎?」你突然對著夜空大喊著,我們已經長大了,我們已經不是十七歲的青澀,「醒著嗎?」你再度呼喊著,我搓揉著雙眼,我翻過側身,繼續作夢,我夢到一道光穿透我的身體,像是亂流一樣讓整個飛機震動著,動著動著,光流沿著我的頭骨進入我的身體,我的手發光了,我的腳發光了,我的頭頂發光了,我夢見你是我的醫生,偷偷引進一道光,讓我身體越來越強健,因為太過興奮,我翻過身,呼嚕呼嚕,我發現天空一片黑暗鎮壓著我的雙眼,我用力爭脫著這道黑暗,我睜開雙眼,我看見黑暗正在發作,我們躺在海邊的鐵灰色沙發上。
  「你醒了嗎?」,唔。
  這是我們第一次看海的日子。我們看著遠方的舟子閃爍著,一起鳴放汽笛,「一起這樣好嗎?」,唔,貓頭鷹咕嚕咕嚕地叫著,唔,你躺在我白色的裙擺上面,你說以天為家,以地為伍,我們要這樣子一起走到盡頭,我對天空喊著:「一起這樣好嗎?」我挽著你的手,你的手指著天,「一起這樣好嗎?」
  我們在請晨四點整點時,一起狂歌亂舞,剛開始你很生硬跳著第一個姿勢,我笑著看著你,第二個姿勢你很陶醉地,第三個姿勢你有點神魂顛倒,第四個姿勢是個私房小菜,第五個姿勢是個提拉米蘇的巧克力,我們一直揣測對方的姿態,直到第一百個姿勢是狂草兩個字,了結了我們的瘋狂,我很想念你在第九十八個姿態時,你毫無知覺地轉圈,轉圈,不停地,不停地,我閉上雙眼,你的影子不斷在我的眼簾裡重複播放著,我感覺你的輕盈,感覺你的飛舞,我知道你想狂亂,也想違規,因為這是我們的本性,我們是無可救藥的地球人,我們正在旋轉著,旋轉著,你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沙發嗎?
海,這是我們第一次看海的日子。

【雪白色軟沙發】
  我們一起坐回鐵灰色的沙發上,這時已經凌晨五點十分,我們歸隊坐上堤岸,「喂!我們的白色沙發呢?」我對著你說,噥,別問吧!那是十七歲的事了。清晨的白曦灑了我們一身,我們用手當望眼鏡圈住我們的雙眼,我們想看得更清楚這片海,我看見了教堂,我尖叫,我大喊,哇!哇!哇!我看見了,我興奮不止,狂亂不已,我飛了,你知道嗎?我聽見鐘聲隨著波浪起舞了。你看著我狂叫,笑著不停,你說,你真愛說笑呀!當你在沈醉時,我想起你十七歲時,每天搭火車上學的日子,十七歲有點悶熱,有點超齡,有點無聊,但是,當時很天真,直到我十九歲我才知道你不太想我。我想起了執迷不悔這首歌,沒想到,我們在十年後見面了,這是我們第一次看海,似真似假,我們在看海是事實,我們在走路這是事實。我們瞭望遠方的教堂,看著看著,我們在人生旅途中迷路了,雖然我們懂得張開雙眼,偶爾瞇著眼睛看著不清楚的遠方,但是我們選擇不悔。
  「你有看見嗎?」我大喊著,看著教堂是白色的,有對情侶在海灘的前方轉圈圈,「你看見了嗎?」
  「你知道我十八歲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記得,我十八歲時一個人晚上十點坐火車回家,一個人騎著腳踏車沿著風的方向騎著,騎著騎著,先經過我的學校,在夜晚有點朦朧,騎了三十分鐘後,經過了你的學校,讓我腦神經緊張又讓我迷惘,騎著騎著,一輪明月在頭頂上轉呀!轉呀!不知不覺,我聽到了汽笛聲,聞到了海味,聽到了有人划酒拳的聲音,有人在吆喝,有人在自言自語,有人在夜歌高唱,我騎著騎著,來到了雪白色沙發,我來看看它的樣子,因為你說過半夜你曾經一個人在這兒坐著看著天什麼也不想,所以我來了。
我也來了。
  我坐在雪白色沙發,看著你丟棄在旁邊的筆記本,上面寫著第一次段考的反省心得,我看著看著偷偷地哭泣著,十七歲時,你辛苦,我也辛苦。
  但是,沒想到幾年後,我們不道而別。今天,我們在海堤上,看著我們十七歲的身影,有點孑然一身,有點不知所措,今天,我們穿著十七歲的影子,套住二十七歲的真實。
「看見了嗎?」我嘀咕著。
  你用雙手拉住我的雙手,我們開始轉圈圈,第一圈時很浪漫,第二圈時手有點疼痛,第三圈時雙手微微顫抖,第四圈時感到暈眩,暈眩一直襲捲而來,你說,「有點暈吧!」人生就像是暈眩的感覺。「讓暈昡攀附滿身吧!」這才是人生。我有點沒體力,我有點脆弱,我想攀附在你身上,成為無形的水蛭,我轉著轉著,我跟著海波轉著轉著,有點無力,有點微燻。
  這才是人生啊!
  我要用心去體會這樣的暈眩,想嘔吐,想逃避,想站穩,想放棄,想這樣去感覺,似真似假,用心去面對啊!你說,「看見了嗎?」

【深茶色軟沙發】
  這是我們第一次看海的日子,我在你身邊,現在已經凌晨六點半。該吃早餐的時間了。太陽已經開始無端撒野,我們被照著身體發燙,我們沿著堤岸往回走著,剛踏第一步時我有點不捨,但是,第二步時我們開始習慣,也知道目標,我們是要往回走,走著走著,我很習慣這樣的呼吸方式以及所賦予的任務,我突然停住了,「我們去看雪白色沙發好嗎?」我問。
  「嗯!我可以回到青春去端詳。」
  當我們跳下海堤,我知道我們已經回不去了,但是,我只能回到回憶裡。沿著沙灘走,經過沙灘排球場,你假裝槌球跳躍著,好高,好高,你把我逗笑了,我想這才是你。沙子陷入我們的沙灘涼鞋,我們沈重地走著,沒想到走回時光裡是這麼緩慢,我們有點害怕,有點期待,有點像是飛向天空的氫氣球慢慢升爬,回到過去是這麼困難,我們走著走著彼此都沈默不語,每一截每一截升爬的高度令人緊張萬分。
  「深茶色的沙發。」
  「因為我的青春已經被腐蝕了。」你想想看我們都已經二十七歲了,這十年你怎麼過?我突然靜默。氫氣球爆破了。我覺得我的人生有點暈眩,像是漩入了洗衣槽,任憑被攪著不知所措。自己回想起來卻有點浪漫。十九歲是一個關卡,二十二歲是一個關卡,二十五歲是一個關卡,我已經過關斬將過了三個關卡,你呢?你也沈默了,「回不去的青春。」你說著說著二十三歲的幸福,低頭像是夜晚的野雁。
  一個浪漫的人生,相對著卻是一個艱苦的人生,你說是吧!我想起,聯考放榜時你考上第一志願的喜悅,你笑得合不攏嘴,「走走走!」、「我們去吃冰!」我嘟著嘴巴不肯答應你,沒想到,此後我們見行見遠。我看見你十八歲的幸福,二十三歲的幸福,二十五歲的幸福,我見過你三次的幸福。
  「我們坐坐深茶色的沙發吧!」
我們坐在深茶色的腐朽沙發上,彼此不知其然的望著天,我突然轉頭在你耳邊輕輕地說:「要永遠幸福!」

【青銅色軟沙發】
  清晨七點,我們沿著海岸走,我們走著走著踢到了一個青綠色的玻璃瓶,噹啷噹啷噹啷,你無意識撿起了玻璃瓶,用腳背的力量用力將玻璃瓶踢上天空,天空很大,海很深,玻璃瓶像是輕盈停佇的蝴蝶,緩緩沿著海線飛呀!飛呀!直到衝破了空氣直直落入大海,玻璃瓶在大海裡咕嚕咕嚕地喊著,向三公尺深的海壓往下深深地墜落,落入對靠近世界中心的沙子地上,深呀!深呀!多麼深地一個世界呀!
  「海有多深?」
  我輕輕靠在沙灘上,躺著想聽聽地心的蠕動,噗嚕噗嚕不斷湧現海水,海浪一直朝我們蠕動著,海波捲起了我們的手臂,散開再捲起,我們嘗試將海捲吞入胃裡,不斷前進,不斷前進,在胃裡噗通噗通,噗通噗通的聲音直到他們與心臟和鳴,他們像樂儀隊一樣舉起了槍桿子不斷向天空突刺,「我聽見了!」我聽到地心在蠕動。
  「你知道他們藏著你的心嗎?」我對你輕輕地對你說著。
  那年二十二歲,我在案前提筆寫信給你,第一封信過了濁水溪到了你的信箱,第一封信被貼上了碎石子印花,第三天後,我在我的信箱看見了第一封信的身影,唉!它好孤寂呀!我再度提筆寫第二封信,「親愛的,我是否能在你的心駐紮著,雖然我們已經四年不見了,但是我對你一往情深。可否?」,駐紮在心的彼岸,彼岸更換了位置、角度、走山,離開了阿里山再度到達擂茶的故鄉,沙沙沙,一個缽灑下一片片原味的茶心,貼上了一個五元的回郵信封,又再度回到我的信箱,如此反反覆覆三封信翻山越嶺,如此這般,回憶像反覆被強迫蓋上的戳章,現實的無情,像在鍋底煎小魚般地翻滾難受正視成為真正離開地現實,我才能明白這世間原是一場空,所有的執著與抗爭,終將是一場輸。我們這些輸過的記憶,讓他們發青直到成為青銅色的銅鏽,我終於明白腐朽的回憶不是不好,最害怕的是永生不老的傳奇,就像是現實的坡度永遠傾斜著卻能站立不易倒下,反覆被退件的信,不是一種錯,最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永遠收不到訊息的等待,抑或敷衍了事的口頭問候,卻在郵戳的背後殺戮著一場一場微笑面對的謊言。我喜歡聽略帶暴力的實話,那是一種真誠,不帶戯謔,卻是一種面對。
  「青銅色的信你看見了嗎?」 
  它正在地底下翻滾。歲月正在流逝,世界變得世故,謊言的洞孔越來越大,像是黑暗不知不覺滲入的光線,沒有意義,只是一場空間的移動,像是蠶食鯨吞,像是百感焦急,不知不覺地腐化我們,我覺得青銅色的信擁有最純潔的靈府。它不是永恆,卻是真實。
  「永恆是個反常。」錯誤才是一種真實。
  地心不斷地蠕動著,我們好沉默,我們花了一世紀的時間永遠追求人生的美夢,你的夢想也好,我的幻想也好,我們曾經有那麼一天想讓他們重疊,但是,好夢讓人驕傲,惡夢讓人哭泣,但是,其實那都只是一場夢罷了。我們可以在夢的窗口唱一首歌,我們可以在世界的頂端跳一支舞,但是我們絕對不可以在惡夢的發端輕言地放棄夢的開始,因為那是真實的人生啊!
  此時,我放棄了你,你也放棄了我,我知道我們的世界沒有了交集。我們開始擁抱彼此沉默。我知道我們即將面對最險惡無情的世界,最凶狠的一群猛獸,沒有嘶吼聲,血在飛舞著,你看,我們的人生正在奮鬥著。青綠色玻璃瓶正在地心裡面咕嚕咕嚕地吶喊著,我們永遠需要彼此的擁抱與溫存。
這是我們第一次看海的日子。也是最後一次擁抱。
  咕嚕咕嚕,唏哩呼嚕,啷噹啷噹,噗嚕噗嚕,我們正彼此拉住雙手。
  「喝水嗎?」
我坐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弔燈的光線讓我好刺眼,我坐在沙發上,張開雙眼看這個世界。

沙發上坐著人的夢、人的回憶。
顏色是美的過程駐留的站牌,心在時光裡淋漓。

問好。祝新年愉快。 (幸福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