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心密碼箱之歌


鄧麗君的歌聲經過一番藏藏躲躲之後,終於半明半暗地浮出水面。不過末能如期所願,隨之而來的並不是港台的新鮮事物,而是日本的《血凝》、《排球女將》、《追捕》等這些電影電視劇。這個奇怪的現象預示著當時流行方向的無奈轉移,它的扭曲變形,與鄧麗君的聲音被當作糜糜之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最後終究還是血脈相連的東西得到了認同,現在來看那時的轉向日本多少有點盲目與勉強。但正是這段短暫的時間,似乎在爲不久後蜂擁而至的港台流行文化作了鋪墊與醞釀。同根同源的事實使得港台跟內地在情感上迅速趨於一致,《霍元甲》與瓊瑤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風靡大江南北,緊接著張明敏的一曲《我的中國心》更是把無數炎黃子孫唱得血脈贲張,成爲後來一波又一波飄洋過海、下海經商浪潮的發轫點。

這是個饑不擇食的年代,來者不拒,所有外來事物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即便是垃圾也不例外,只要帶個洋字。我的姐夫僅憑一杯苦咖啡就把我那美貌如花的姐姐騙到了他的手裏。我成爲他名副其實的小舅子之後,才知道他那名不副實的咖啡館的來由僅僅是那首《美酒加咖啡》的歌名。我還知道姐夫的咖啡館其實沒有賣出過一杯咖啡,個中原因也許不難明白——好不容易從苦海裏脫身的人們,哪個願意喝這種味如中藥形也如藥湯的苦水呀,人們迫切需要的是去品嘗各種各樣的甜頭。因此姐夫的咖啡館後來出售的是,一種蘇打水兌井水加幾粒糖精喝下去甜得要命晃幾下會冒泡的汽水。汽水非常好賣,好賣的原因除了甜得要命之外,人們沖的就是“咖啡館”這個洋氣四溢的名字。

不論是衍生還是變種,抑或創造與創新,一些事物不知不覺地出現與發生。密碼箱像鋼板一樣被人拎在手裏顯形於街頭巷尾飯店車站,沈甸甸的,裏面可都是錢呐。它們的主人一襲風衣,頭頂黑呢帽,腳踏烏黑锃亮的高幫翻牛皮鞋,黃昏時咯吱咯吱的最後一個登上最後一班去上海的輪船,汽笛鳴響時摘下禮帽轉身向送行的家人親戚朋友揮手(淚)告別,此去前途(生死)未蔔,保重啊,許文強兄弟。

密碼箱的出現大概正是《上海灘》登陸內地前後這段時間。記得是在一個冬日黃昏,姐夫的咖啡館裏來了一位手拎密碼箱的溫州客人,此人黑滋滋的,長得極爲敦實,他的密碼箱看上去不怎麽幹淨,甚至能夠看得見一些汙垢,好像使用很久卻不太注意保養的那種。這麽個大冷天,他身上穿的卻是一件米白色的真絲襯衫,在咖啡屋橘黃暗淡的燈光下,真絲襯衣反呈著深沈的光亮,給人以一種拳擊手般很有力量的感覺,卻怎麽也無法讓人的聯想往這是個有錢人這是個老板這樣的身份去靠,但密碼箱還是讓咖啡館裏所有的人沈默了下來。姐夫走出來很親熱地摟住那個人的肩膀把他請進裏面的房間。他是個溫州人——姐夫陪那個人進去又馬上出來的時候對我們說——這家夥錢多得不得了。姐夫這麽說的時候,我清晰地聽見從房間裏傳來的噼噗兩下開合密碼箱的聲音。天,我仿佛看到一道金光從房間內閃了出來。沒有人會去懷疑溫州人的密碼箱裏裝的不是滿滿的一箱鈔票甚至是黃金。姐夫是個很會引領風尚的家夥,想當初第一條喇叭褲就是他引進來的,並且是紅色的;第一家咖啡館;第一個爆炸發型;如今又是他第一個把密碼箱帶了進來,盡管不是他自己的,但他肯定會馬上擁有一個,且拎在手裏大搖大擺地行走在小鎮魚龍混雜的街道上。在咖啡館暧昧不明的燈光下,經過姐夫的一番渲染拿捏之後,大家毫無疑義地對密碼箱産生了前所未有的信任。

這就是那時候大家心目中所謂的財富概念,毫不懷疑地相信,淳樸的仰視,沒有觊觎之心,可望不可及的信念,明明離得很近卻以爲很遠,一切都是那麽神秘與模糊不清。但密碼箱還是多了起來,人手一個密碼箱徜徉於車站碼頭間,滿腔熱血的開始踏上尋找寶藏的征程。那一年,費翔點著《冬天裏的一把火》,開啓了偶像崇拜時代大門的同時,更是催生出一大批手拎密碼箱的青春少年老板。第二年我在哈爾濱開往上海的火車上碰見一位跟我年紀相仿的老鄉,聊得投緣,他呼的一下躥上座位從行李架上拿下一個密碼箱,當著我以及四周衆多乘客的面啪的一聲打開密碼箱,從箱子裏拿出一條希爾頓香煙塞到我手裏。更爲吃驚的是他竟然拉開隔層的拉鏈向我展示一沓沓用橡皮筋捆紮好的十塊面額的人民幣,我看到箱子裏還有好些條的香煙、襯衣與刨鑿之類的木工工具。這是我那時見到過的數目最多的現金,這個老鄉算是衣錦還鄉吧,他的成就至今讓我汗顔。

曾幾何時,密碼箱似乎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抑或是流行的東西多了,或者是物質的越來越豐富。時尚本身也變得越來越不顯而易見,不像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那樣總是以一窩蜂這樣的姿態出現,人們學會有所選擇與各取所需。密碼箱的密碼功能被幾何級地擴散與放大,它早已不再神奇。許多事物浮出水面,密碼開始變成一種裝飾與點綴,它已經嚇唬不了什麽人,神秘面紗被所謂時代大潮徹底撕破。但還是有人故伎重演,利用密碼箱進行惡俗與低劣的表演,或許是有些人永遠需要虛榮這種東西的遮蔽與掩飾吧。

現在看來十分可笑的淺見在那時卻是百分百的事實。其實對待財富與風尚的態度自古到今從來都是如此,今天如此,將來也還如此,這是即成事實,並非是改變不改變的問題。但這至少能夠迎合與滿足一部份人的愛秀與虛榮之心,因此似乎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