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坐下來沉思一個杯子的意義。我可能更應該思考,譬如文學對我的意義(或者膽敢思考:我對文學的意義?呵,現代心理學從不單向思考任何現象的!),或者讀到一首詩時的憂傷,這樣一件事的,意義?

但我現在坐下來,是的,我坐著並非站著在一張搬過四次家的老椅子上不站在窗口看十月新英格蘭的紅葉,在那張椅子之前,我另外搬過四次家。但這些和其他許多的事情,都是岔路吧?我現在喝著一杯稍濃的咖啡,今早把咖啡燒得濃些,因為昨晚沒睡得很穩,耽心著母親的耽心住院的小弟。咦?這些也是岔路了?我記得這包咖啡是在聖保羅北邊、小山城的超市裡買的,那是大半年以前的事情了,咖啡因為密封包裝並沒有太過失味,這可不可以算作一個小小的奇跡呢?這包咖啡,也搬過三次家,並不計算由聖保羅到北美的旅途。

我在倒咖啡時,曾經遲疑一刻。是的,有些時候我對自己的某些小動作,有那樣多餘的自覺——這樣的事,絕對無關宏旨,譬如說生物的演化云云。回過頭來說我的一刻遲疑好了。我伸手拿出的第一個杯子,是在里約的饅頭山上、遊人擁擠的小觀光商品店賣的。我經常用它,習慣了,以至於完全不會再想到里約的景致,Cobacabana 的海灘與比基尼少女、遠處山頭的貧民窟、沒有嘉年華會的冷清且破落的遊行空場。這跟我不去記憶搬遷過四次的先前的寄居地,心理上不全相同,結局上全無差別。

是了,我遲疑一刻,因為眼角瞟見櫥櫃裡另一個杯子。那個杯子是在有點悔恨的心情下買的。那年(我現在又上岔路了)去蘇格蘭開會,可以不必顧忌地說,愛極了愛丁堡。像是與多年失聯的一個從未謀面的老友蘧然不期而遇那樣的熱情浮溢於意識間——二十四歲那年,幾乎負笈的一個嚮往的地方。但是後來我們取道倫敦、匆匆過路巴黎,後來是在 St. Michel 的老街市上才另買了一個聊作紀念的杯子。便一直悔恨著,為何沒有?在愛丁堡?

那都是三年多前的事情了。我這個早晨,因為遲疑一刻,就由一條岔路接著另一條岔路,雜亂地思考起一些大概沒有什麼結論的情事。我現在確信,如果我不再令自己記錄這些歧路亡羊似的瑣雜心思,大抵總會有另一些人,自他們的岔路與岔路之間,理出某些頭緒,架建某些結構,羅致語言、落之章節。一個人可以覺得 "everything is tied to everything or something." 一個人也可以覺得 "nothing is related to anything." 這樣的兩個杯子,你生活在一個模子裡打出來的日復一日,想都不會去多想的,大抵只是早晨喝咖啡前的一件瑣細的事。

我今天必需修過一篇論文,左腦說。
我什麼時候?還寫不寫那篇小說?右腦說。
柳宗元可能會同意,文學的意義,等同於某個人(不光坐著)站在窗前看新英格蘭的秋山紅葉。他不會去多說什麼,之於他對文學的意義。我此刻記得他的山水遊記,處處都讀得到他的心思情緒。誰說什麼事歷是輕易能夠逃情的呢?這個早晨,我現在記得了,在咖啡燒好前、與我拿出杯子之間的一須臾,我讀到(在一個未曾謀面的友人頁面上)一首動人的詩。

10/21/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