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厝風華』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這是宇宙生生不息的鐵律。古厝在歲月中剝蝕,風采日益頹廢,雖然外觀已經斑駁傾圮,岌岌可危,但它在我腦海裏的印象,却是越來越見鮮明。

  村尾的「羅氏古厝」,興築有年,古色斑然,在在保存著一段歷史的痕跡。古厝座勢依北朝南,采光極為自然。當年在鄉下養痾,我就成為它的常客。痊癒之後,我依舊留連其間戀戀不捨。說是憑弔或說回憶,全都不是正確的理由。主因是它和我的童年有段密切關係,就是衝著這個理由,我才會為它寫成文章宣揚。

  每當夕陽西斜之際,落日餘暉,經常將庭院裏的玉蘭花樹影拉得長長的。此時昏鴉歸巢掠過天際,呱呱長鳴好不熱鬧。飼養的雞鴨爭相追逐歸家,蝙蝠不甘示弱,牠也飛高竄低的在空中捕食蚊蠅,硬是將古厝的黃昏弄得熱鬧滾滾。

  這年我又回到「羅氏古厝」憑弔,它的相貌更加頹廢。昔日白亮亮的照壁,因受風雨的洗刷,變得黃斑處處污跡離染。曾經炫燿一時的畫棟雕樑,色彩盡落腐蝕斑斑。而那鐵灰色的日本瓦破碎不俢,加上銹蝕的鐵門把關,沐浴在夕陽下,顯得暮氣沉沉,老態龍鍾,讓人一見倍覺惆悵悽涼。

  古厝的前庭有座寬廣的晒穀場,右側靠牆地方有數棵玉蘭花樹,排列整齊婷婷玉立。每當花季來臨,香氣氤氳,週遭數武之地皆可聞到花香味。春分花旺遇上空氣沉悶之日,它的花香更是凝結空中久久不散。村中頑童受不住香氣的誘惑,紛紛利用竹竿,押破尾端作成夾具,伸越牆頂偷摘那滿樹含苞待放的花蕊。

  記得小時候,我常將偷摘的玉蘭花藏於鉛筆盒內。在課堂上趁著老師寫黑板時,偷偷拿出來向同學們炫燿。有一回,我在炫燿時被老師逮個正著。結果被罰繞著教室蛙跳五十下,跳完後雙腿僵硬無法走回原位。老師不得不派出兩位大個子同學,把雙腿僵硬的我架回座位。縱使經常這樣被罰,我等依然樂此不疲。

  古厝的四周盡是農田,蒼翠醒目心曠神怡。新禾插完,禾菁氣氛氤氳馨香,吸入肺腔一股清新。每至黃昏,由蛙鳴揭開夜的序幕。剛開始三兩隻鼓腹起鳴,嘓嘓不停的呼朋引伴加入合唱。起初疏疏落落,接著四周共鳴。這兒嘓嘓那也嘓嘓,越鳴越盛,越來越多,未幾全面鼓譟一發不可收拾。屋前屋後蛙鳴不休,嘓嘓鳴聲盈耳聒噪。古厝之夜熱鬧喧喧,持續竟夜直到天明。

  「羅氏古厝」以四合院設計構築,在當時堪稱超摩登的宏偉傑作。想當年華屋落成後,羅氏一族添丁發財,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現在除了祭祖與清明,可以見到子孫回來之外,冷冷清清人跡寥少。平日神主牌前的香火與奉茶,全都由遠親阿旺伯代為打理。各房支脈,每年只出些香火錢,與支付一點象徵性的薪水給阿旺伯就沒事啦。

  阿旺伯年紀花甲有餘,孤苦伶仃,從監獄出來後就沒離開過古厝。他一人獨居於西廂的空房,卅年如一日。每天早睡早起洒掃內外,上完早香與奉茶之後,他就到附近的農家打點零工,收些現金貼補家用。

  他終身未娶,聽說年輕時曾被日本人逮捕入獄,直至台灣光復後才被釋放出來。入獄的原因;他有一位論及婚嫁的女友,上山砍柴時被一日本浪人凌辱致死。阿旺伯當時年輕氣盛,聽到消息便偷偷出門尋仇。無巧不成書,這浪人正好在街攤上吃麵。二話不說,他就揮刀直捅那人,待那浪人氣絕之後他才抽刀逃跑。

  半個月的逃亡生活,東躲西藏備受煎熬,最後在關帝廟背後露宿被逮。羅家曾動用種種關係想化解這樁兇案,奈何日本警官堅持目的而不願妥協。拖拖拉拉經過三年,太平洋戰爭日本失利退出台灣。台灣光復翌日,阿旺伯幸運的逃過一劫。在羅家長子的奔走下,終於帶著傷痛離開監獄。

  在獄中,阿旺伯吃盡苦頭。出獄之日蓬首垢面,渾身上下都留有被酷刑凌虐的痕跡。手腕腿肚傷痕累累,整個脊椎彎曲變形,但他從未向人吐露過獄中的情形。他老人家有一習慣,喜歡面對牆壁咒罵日本人。而那些從他嘴裏罵出的日本人名字,村人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附近的小孩在晒穀場上玩耍,聽到他開始罵人,大家都會把遊戲停下來。等候他罵完一輪,大家才又繼續玩他們的遊戲。

  「羅氏古厝」是景星表哥的傑作,他是個無師自通的建築商。創業那年卅未滿,但在鄉下已經成為建築名人。故鄉許多祖厝祀堂或四合院都是他作品,直到今天仍然屹立不搖。古厝奠基那年我九歲,因為父親的調職,我被留在鄉下學校寄讀。剛放暑假,我就被拉去當小工,因此,我對「羅氏古厝」的興築與衰微歷史知之甚詳。

  開工日,表哥神氣的拿著墨斗鉛錘定位地基。接著一聲令下,釘樁與地基開挖同時進行。三天內地基與打樁工程完畢,期間因雨停工數日。居停主人心急,恐怕不能如期完工。可是表哥拍胸脯向他保證,絕對會按契約如期完成工程。

  地基完工之後,「编壁」工程接踵而來。啥麼是「编壁」?原來早年的鄉下建築物,大都是利用竹籬土壁代替紅磚。那時的紅磚價格昂貴,而且交貨期沒把握。為了如期完工,徵得主人同意而使用土壁。這種竹籬牆壁塗上厚厚一層黏土,乾燥過後堅硬結實,可擋風雨和其他許多的災害。這種土牆壁,就是大家熟稔稱呼的「彬仔壁」[台語]。

  编壁開始,師傅們在相當距離處豎立木樁。然後鑲裝三根橫槓,以便編織竹片條成籬笆狀。完成後,在竹壁上敷以稻草、礱糠,田泥拌合而成的壁土。小工使用長柄杓挖壁土,一杓一杓的供應師傅們塗敷竹壁。這段工程完畢,必須停工三數天等待陰乾。由於工程係採以包工制,故爾在停工期間,大夥可回家去忙自己的事兒。

  晴天好做事,三天陰乾程度已夠,於是大夥回到原地,進行土牆塗佈石灰泥的工作。拌合石灰泥的工作進行中,最痛苦的是小工和女工。水太多水太少都要挨唸,小工有時還要被女工抓去頂罪呢。別看這些阿姨嬸嬸平日談笑風生,一不小心被她們賣了,你在幫她們數鈔票還不知道哩!雖說我是工頭的弟弟,她們照樣給我臉色看。所受到的糟蹋,倍愈其他的小弟們。

  石灰泥初初塗上去,牆壁的顏色呈現灰黯色,看起來挺不順眼。風乾過後灰黯變白,随著時間經過,越久越白越為堅硬,只要不被雨水濺濕,它就永遠潔白如洗。全部工程費時卅五個工作天,一座豪華的「羅氏祖厝」終於完工。

  交屋當天,左鄰右舍及羅氏族人,聚集在屋前屋後品頭論足,大夥對表哥的建築技術讚譽有嘉。就在表哥引導下,羅家族長完成驗收手續。羅氏族長春慶公,當面邀請全體員工,在落成祭祖典禮日務必賞光「觀禮」。所謂「觀禮」,意思羅家將設宴舖張一番。主人誠意殷殷,大夥却之不恭,是日果然全員到齊。

  落成祭祖果然風光,羅氏舖張的大手筆轟動山村。就連定居遠地的丐幫成員,他們都千里迢迢趕來湊熱鬧。天剛放亮,吉時祭祖的鞭炮聲震耳欲聾。未到九點,各地遠親肩挑賀禮,絡繹不絕的趕過來祝賀。堂屋門楣張掛著刺繡「八仙彩」,地方學者與鄉紳贈送的對聯中堂掛滿一屋。進進出出的人們笑臉迎人,裏裏外外人聲喧喧喜氣洋洋。

  堂上負責招待的年輕人,個個緊張忙碌揮汗如雨。灶頭師傅更是手動不停,切菜剁肉篤篤聲連連,鍋鏟湯杓叮噹撞擊聲音遠傳至席上。熱鬧情景吸引路人駐足遠觀,比手畫腳討論著構築之豪華。當天席開流水,酒通大海,大夥吃飽喝足滿載而歸。

  落成後的羅氏祖厝,裝潢氣派非凡,畫棟雕樑極盡奢華。在那窮鄉僻壤之地,豪宅成為村人茶餘飯後聊談的焦點。定居後的羅氏家族,來往鄉道無不抬頭挺胸,昂首闊步旁若無人。鄉人與他們相遇,個個自動禮讓三分。

  每逢祭祀之日,炮竹一簍一簍的抬放於祭壇周圍,金紙香燭一大捆一大捆的堆疊如山。三牲祭品非大不可,五乾五濕缺一不行。豪華舖張極盡奢侈,在光復不久的鄉下,可說是難得一見的排場。

  羅家的少年五郎與六郎,是我寄讀的同班同學。當初我進教室被老生欺負,他兄弟倆出面幫我擺平。由於這層關係而成為朋友,之後漸漸發現興趣嗜好相近,久而久之遂變成為莫逆之交。祭祀是他家的大事,每每當日他們一定把我帶在身邊,表面說是幫忙打雜,其實享受豐盛的餐飲才是目的。

  印象深刻的是寒假那天,我們到對面的河排山村拜訪同學,回程在伯公潭看見有人跳水自盡,熱心助人的五郎立即跳入水中救人。誰知五郎缺乏經驗正面接近溺水者,結果兩人纠纏一起同沉潭底。待我與六郎找村人來救,打撈上岸已經氣絕多時。這一打擊我與六郎都很心痛,可是天意如此徒喚奈何?羅家人對此事未加追究,但我卻因此事而未再踏入羅家祖厝一步。離開山村小學北上之日,我去看六郎並向他道別,從此二人未再碰面。

  時光飛逝,青春不再,我已從一個無知的小孩長大成為青頭小子。之後轉為少壯而中年,如今已是個花甲老人,垂垂老矣!四十餘年奔波商場,長年海外駐步,對於故鄉印象日見淡薄。每年回家掃墓經過,我總會撥空前去「羅氏古厝」盤桓半日。

  此時的「羅氏古厝」風華已盡,以往的氣派輝煌,在夕陽的映照下老舊斑駁。羅氏後裔四散分居,好不容易遇到舊識,一付落魄形象不忍多看。我曾問阿旺伯有關六郎去處,不知是他耳朵重聽還是故意?哼哼哈哈問不出所以然來。今日的古厝冷清凋蔽,比諸往日的繁華榮盛,不禁令人感嘆世事的滄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