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居三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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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房間
我入居到延安路博物館對面三樓公寓一個逼仄的房間了。陽光從南向的玻璃窗折進來,落在黃色的木質地板上,泛起微弱但是溫暖的光芒。每天的上午九點半左右,我把窗簾拉上,盡量讓光線黯淡一些,然後折身到房間的角落開始寫作。我對聲音有著敏銳的知覺,隔壁細微的腳步聲,窗外汽車駛過的馬達聲,樓下小販的叫賣聲,不時在我耳膜上停留片刻,但奇怪的是,這些聲音並不曾影響到我寫作的情緒,相反,它們讓我感覺到內心的慰藉與甯靜。有時候我停下來,躺在柔軟素淨的床單上,側臥,仰躺,將手墊在腦後,把身體調整到任何可以讓我感到舒適的姿勢。我在房間裏踯躅,撫摩書架間柔軟的灰塵,靠近窗台小憩,閱讀或者遐想,把自己想象成洞穴中的冬眠的昆蟲。
我不知道蟄居這個詞彙是否單純用以形容某種動物,卻很欣賞這個詞語表達的生存狀態。蟄。居。多麽平淡的表述!當這兩個並不相關的音節組合,並且從我嘴唇輕微的嗫懦中發出聲音的一瞬間,她獲得了生命的萌發。蟄居是有著毛茸茸質地的居住方式,傳達著一切關於溫暖與甯靜的訊息。你一定看過一只蟲子在葉子尖上匆忙的爬行,它不停地以曲線的軌迹行進,試圖逃離你的視線。一個孱弱的小生命,在造化面前與它強大的天敵一樣有著不可玷汙的尊嚴。它在意自己的容易受到侵犯隱私權。甚至它以爲那是比它脆弱的生命更容易破碎的東西。我相信它的內心深處,一定是存在著某個柔弱的角落,它用小巧的身軀來把這個角落緊緊包裹起來,小心翼翼地掩飾著。可是當披上蟄居這件外套的時候,它可以獨自待在溫暖的巢穴中,把自己同外界的紛擾隔開。它把眼睛睜得很大,安靜地谛聽洞穴外面的風雨聲,它以爲自己就是整個世界。
我記得多年以前,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樂衷的遊戲之一,就是跪在地上,用一根堅硬的小木條去挖掘泥土中的洞穴。那些洞穴蜿蜒曲折地深入了泥層的內部,滲出了泥土的潮濕與溫熱。我最終能夠發現一只地蟬或者別的什麽。我用手指撥弄它,看著它在地上微微蠕動或者爬行,以求回到土層之中,它倉皇失措,無路可走,最後死在我的木條下。你能奢望一個來自農村貧困的孩子有什麽遊戲呢?可是這些回憶的碎片在我腦中若隱若現的時候,我忽然覺得羞愧難當,那些蟲子,它們一定不會原諒我幼稚而粗暴的踐踏。它們窮盡一生(可憐不過是短短數月)營造的寓所,怎麽如此輕易地被一個無知的孩童毀滅呢?

窗簾

窗簾是暧昧的臉譜,帶著一絲冷漠淡然的表情,窺視房間內部湧動的不潔淨的欲望。我曾經在城市中見到過各種面料和質地的窗簾,不管以怎樣的顔色和款式出現,它們幾乎無一例外地表現出洞穿世事的淡漠。這種表情源自一個知情者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它對城市生活中種種個人隱私了然於胸,卻冷眼以待。
有時候,我從三樓公寓的窗口向外眺望,對面樓層的多數窗口被嚴嚴實實地掩蓋起來,即使是天氣晴好的日子,陽光一樣被毫不留情地拒之窗外。房間內正在發生的一切你想象之外的事情,似乎都不能曝露在光線之下。而窗簾充當了屏障。它用輕盈的身軀拒絕了陽光的造訪——同時也隔離了一切明淨和澄澈。整個世界以窗簾作爲界限,一分爲二,如此分明,就像寒光閃閃的匕首的兩面。窗簾卻不能抵擋來自市井街巷的謠傳,流言以及一切相關的猜忌和诋毀。遮蔽的窗簾成了一切故事的序幕,一切流言的溫床。這些蜚短流長是城市生活內部湧動的危險暗流,潛伏在私人空間的最底層,同時,它們又是城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有了它們,擁擠的城市中才得以每天都上演那麽多的悲歡錄,誰會知道,窗簾後的市井傳奇,成就了多少小說家的名聲呢?
我見過老家農村婦女們挑“須頭”的手藝,她們指腕翻飛,手法靈活,幹活時談笑風生,她們被雇做廉價的勞動力,每天以驚人的數量生産著窗簾上的挂飾,然後送往城市。但我很少看見她們中間有人把這種貌似奢華的窗簾作以家用。我熟悉老家舊式門堂中每一扇被歲月剝蝕了漆層的溫暖的镂花木窗,以及用青石板鑿雕而成的冰涼的石窗,我從來沒有將它們與窗簾奇怪的聯係起來,仿佛那只是屬於城市(至少是城鎮)的不可企及的事物。
二十歲涉足城市以後,我驚訝地發覺已經不可自拔地身陷於窗簾的海洋,並且,多數與窗簾有著絲縷關聯的事情,都帶有不可深究的神秘。人們道貌岸然地避開談論與此相關的種種細節,私下又以不可揣測的神情議論紛紛。被風掀起的窗簾一角,很可能成爲通往他人隱蔽世界的直接通道。一個獨居的單身女性的生活,使得原本素淨的窗簾看起來更加暧昧一些;一對貌似和諧的夫妻,他們分手的最終原由,肯定在窗簾後面展露無疑。窗簾的背後,就是一切猜測的終點。但是,猜測的人一樣會把自己房間的窗簾緊緊拉上,將私人生活緊密地包裹起來,他們同樣害怕自己的窗簾成爲視線的密集點,這又是不是城市生活的心照不宣的內在規律之一呢?我這樣想著,輕輕拉上了窗簾。

當我見到一本書,一本躺著的書,我會感覺到內心的甯靜。並且還可能由此聯想到江浙農村那種隨處可尋的木結構的舊式門堂——我孤獨的童年就是在其中度過的——我清楚地知道,這兩者之間其實並不存在必然的聯係,可是它們同樣平息了我內心的躁動。我想起孩童時候在門堂裏奔跑的情形,穿過昏暗逼仄的過道,從一扇門到另一扇門,從一間閣樓到另一間閣樓,不知疲倦地奔跑。我聽見了很多镂花窗戶在風的推動下發出的吱吱聲和碰撞聲,以及院子中間梧桐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這情景長久地保留在我內心深處,在某個只屬於閱讀,並且充滿陽光的下午,悄然浮現在寫字桌上。我聽見自己在一個虛擬世界中的赤足奔跑,並且清晰的感知到那些細碎的腳步都落在耳畔,夾雜了樹葉的搖動和窗戶碰撞的聲音,顯得遙遠卻很真切。我看著自己瘦削的手指,以爲能夠觸摸到另一個世界的溫度,卻微微感受到指尖的冰涼。這就是一本單薄的書能讓我享受到的片刻慰藉。
不是每一本書都能夠讓我心如止水。但她們至少在嘈雜的時候保持了靜谧,不作清擾。她們冷竣而不漠然,沈默而非決絕,始終以旁觀的姿態劃清初自己同周圍的界限,她們的內斂使之具有一種沈靜的張力。
  我有過不少的淩亂的書,有些因爲各種不可知的原因散佚不可尋了,我仍然不願將她們編號之後整齊地安置在書架上——我甚至以爲,那樣的展覽是對書的亵渎——我願意獻上紀伯倫的詩句:“你們是自由的精靈,包容大地,通行蒼穹。”獻給她們中的每一個。我不能一一舉出她們的名字,這個過程太過冗長繁雜,並且,永遠有我不曾知道的名字。在她們面前,我常常覺得無端的羞怯,這是否又是緣起於我孱弱的性格,還是對她們與生俱有的崇敬?爲什麽我可以因爲一本書的失去而整天郁郁寡歡,也可以因爲得到某本書而心懷感激?當我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我可以聽見她們輕微的低語,清脆的笑聲,從房間目光所不能及的每一個角落傳出,然後漂浮在空氣上面,使整個房間彌漫了氤氲清冽的香味,是少女的體香?我一次次的爲她們作沒有緣由地感動,並難以自已,這種莫名的情緒又緣何而生?書在多數時候顯示了不失溫婉的剛毅,用柔婉的身姿逼退了焦灼的欲望。可是,她們感覺寂寞的時候,也會安靜地躺在書桌上,同她們的密友——風作推心置腹的交談,她們在一起輕輕的詠歎,微微的感慨些什麽呢?一切像是無法揣測的少女心事,在初秋清晨田野間朦胧的薄霧中閃動,是無法捕捉的身影。當我捧讀一本書的時候,我願意在寂靜中聆聽自己急促的呼吸,微弱的脈搏,以及許多美妙的花朵在體內綻放的清脆的聲音。

問好新朋友

很棒的三則小品
從初始的房屋,經歷外表的窗簾,到心靜如水的書
各有意涵

賦雲問好应言信
希望大家多多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