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5月 31, 2007 4:51 am
橡皮擦的滋味
杜開行腳10
下雨了，雨讓人忘卻憂悲煩惱，雨讓人興奮。人生活了這麼久，從沒想過腳踩著泥土地是這樣讓人快樂的時候。我想起了小時候，想起了久遠以前，下雨之後空氣中會飄來的泥土味，以及生命豐富的味道。
我會這麼說，是因為當一個人懂得自己要什麼的時候，那種豐富與悸動是很深刻且深遠的。就好像每天早上我陪我媽媽喝茶，那當中有一種滋味是局外人無法體會的。
我很喜歡日本早逝作家向田邦子的散文集，她所寫的《給父親的道歉信》把自己與家人間的幽暗情結，活靈活現的描繪出來。向田邦子把自己與父親那種親子疏離的感覺，描寫成巨大的橡皮擦，她父親像塊擦子，無時無刻不籠罩著她的日常生活，並試圖把她抹去。我自己其實也是這樣的，我與我母親的關係，也沒好到那裡去。相恨的兩個人最後卻能坐在一起喝茶，實在是很不簡單的事情。
人生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恨我母親，我討厭我母親，她讓我苦不堪言，而最後，讓我啼笑皆非，感到人生歡喜與有趣的，竟然也是她。
她有時一大早會在茶几桌上擺一本高速公路回速票，她知道我有時要往返台北，需要支付四十元的通行費，因此她會悄悄的擺到桌上。我如果看到桌上有一本淺綠色的回速票，就知道她最近財務狀況還不錯。如果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放，我就知道她又缺錢了。
從小到大，我母親是個總會被別人騙走大筆金錢的傻女人。有時是被男人騙，有時是被生意朋友騙，最近則是被詐騙集團與神棍所騙。她任我如何說破嘴，大喊說：「妳被騙了！」她就是萬般不相信，她就是相信天上的菩薩、老天爺會幫她開出一支彩券明牌來。
我的天哪，我該如何拿向田邦子的巨大橡皮擦，把我母親的笨腦袋給擦醒呢？我毫無能力去面對這樣可怕的黑暗，她像一間黑暗的囚牢，把我監禁在裡頭，動彈不得。
我和我母親整整鏖戰了三年。其中有兩年整，我日夜陪伴著她，拋家棄子，只為了讓我母親覺醒過來。但她始終不相信我在幫她，只要詐騙集團一來電，她馬上又把手上的現金給快速匯出去了。
三年前，我很氣憤的打電話報警。警察來到我老家，看了一看電話號碼，又看了一看匯款帳號，然後告訴我：「這種電話號碼，轉來轉去，抓不到的啦；而且，銀行帳號是人頭戶，錢一匯去，錢就領走了，戶頭也關了，要怎麼抓？要請你媽媽別再相信這些神棍的話了。」
我不敢相信我所信賴的警察大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竟然不受理報案？我氣憤到全身發抖之餘，也對整個社會的信心完全崩潰。有時候，我會打電話給詐騙集團的另一方，跟對方破口大罵，可是這神棍倒也可愛，他還勸我不要造口業。我有時三更半夜氣不過，半夜打去罵他三字經，對方倒也很神，他隔天深夜也三更半夜打電話來回敬我一頓三字經。
我和詐騙集團如此你來我返，熱線暢通，而警察體系卻毫無能力去偵辦這類的案件？那個時候，到處都看到台灣報紙在報導誰被詐騙集團騙了，老翁或老婦上吊自殺的消息等等，連我自己也幾乎是要走上那條絕路。
可是，也有顯要達人被詐騙集團騙了，不出幾天，台灣警方就快速破案，而且偵辦員警還記功表揚呢。人情冷暖如斯，怎不叫人寒心？
當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我慢慢想通了一些道理。我是該把我自己的腦袋擦乾淨才對，一定是我自己有問題，老天爺才會天降噩夢，如此這般懲罰我！
我扛起行囊，一個人打包回家。我回到我父親與母親的身邊，陪孤苦無依的老人度過漫長的每一天。人生失去了所有的東西，肩上還得扛下大筆債務時，那種憂慮與黑暗，真是慘無人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撐過來的。
不過我倒是恢復起文學創作的習慣，拼了老命的在寫詩、寫散文。有不少朋友認為，杜開大概是個瘋子，不然怎有可能三天兩頭就一首情詩？就一篇散文創作呢？會這麼認為的朋友，一定人生中沒失去過最深愛的東西。當你痛徹心扉的失去些什麼以後，你就會開始珍惜每一天，把每一天當人生的最後一天來活。
有些話，可能今天不說，明天就沒機會了；有些事，不趕在黃昏以前去做，可能明天太陽一出來，我們會後悔莫及。人生開始這樣過的時候，有天驀然回首，會發現這條路很值得。
我的人生出了什麼毛病呢？我覺得我少了向田邦子的橡皮擦。我自己的腦袋不清楚，因為沒人幫我擦掉那些盲點。
窗外的雨下著，我能敲著鍵盤、寫下這篇文章，我覺得，我也是在擦去社會的某些悲哀。這是一件很喜樂的事情。我和母親雖然都不說話，但我能從她擺到桌上的一疊回速票來研判她的財務狀況，她也能從我每天早上是否會泡茶給她喝，研判我的心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喜歡在晨光中寫作。我覺得清晨是頭腦最清楚的時候。有時寫完東西，還剩下一些片段時間時，我會靜下來禱告，祈求我身邊的朋友都獲得平安。
我人生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並不需要為自己祝禱。我希望的是身邊每個人都活出生命的光采來，因為，光，也是一無所有的，而光，並不需要再去增加些什麼。
我想，我的腦袋真的被是擦得清楚多了。因為我覺得，人生還滿愉快的啊，特別是在下雨天，泥土的味道喚起童年的記憶，那種晨光中醒來聽到媽媽在屋裡弄東弄西的聲響，跟泡一壺早茶一樣，讓人很安心。
杜開
2007/5/30
杜開行腳10
下雨了，雨讓人忘卻憂悲煩惱，雨讓人興奮。人生活了這麼久，從沒想過腳踩著泥土地是這樣讓人快樂的時候。我想起了小時候，想起了久遠以前，下雨之後空氣中會飄來的泥土味，以及生命豐富的味道。
我會這麼說，是因為當一個人懂得自己要什麼的時候，那種豐富與悸動是很深刻且深遠的。就好像每天早上我陪我媽媽喝茶，那當中有一種滋味是局外人無法體會的。
我很喜歡日本早逝作家向田邦子的散文集，她所寫的《給父親的道歉信》把自己與家人間的幽暗情結，活靈活現的描繪出來。向田邦子把自己與父親那種親子疏離的感覺，描寫成巨大的橡皮擦，她父親像塊擦子，無時無刻不籠罩著她的日常生活，並試圖把她抹去。我自己其實也是這樣的，我與我母親的關係，也沒好到那裡去。相恨的兩個人最後卻能坐在一起喝茶，實在是很不簡單的事情。
人生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恨我母親，我討厭我母親，她讓我苦不堪言，而最後，讓我啼笑皆非，感到人生歡喜與有趣的，竟然也是她。
她有時一大早會在茶几桌上擺一本高速公路回速票，她知道我有時要往返台北，需要支付四十元的通行費，因此她會悄悄的擺到桌上。我如果看到桌上有一本淺綠色的回速票，就知道她最近財務狀況還不錯。如果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放，我就知道她又缺錢了。
從小到大，我母親是個總會被別人騙走大筆金錢的傻女人。有時是被男人騙，有時是被生意朋友騙，最近則是被詐騙集團與神棍所騙。她任我如何說破嘴，大喊說：「妳被騙了！」她就是萬般不相信，她就是相信天上的菩薩、老天爺會幫她開出一支彩券明牌來。
我的天哪，我該如何拿向田邦子的巨大橡皮擦，把我母親的笨腦袋給擦醒呢？我毫無能力去面對這樣可怕的黑暗，她像一間黑暗的囚牢，把我監禁在裡頭，動彈不得。
我和我母親整整鏖戰了三年。其中有兩年整，我日夜陪伴著她，拋家棄子，只為了讓我母親覺醒過來。但她始終不相信我在幫她，只要詐騙集團一來電，她馬上又把手上的現金給快速匯出去了。
三年前，我很氣憤的打電話報警。警察來到我老家，看了一看電話號碼，又看了一看匯款帳號，然後告訴我：「這種電話號碼，轉來轉去，抓不到的啦；而且，銀行帳號是人頭戶，錢一匯去，錢就領走了，戶頭也關了，要怎麼抓？要請你媽媽別再相信這些神棍的話了。」
我不敢相信我所信賴的警察大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竟然不受理報案？我氣憤到全身發抖之餘，也對整個社會的信心完全崩潰。有時候，我會打電話給詐騙集團的另一方，跟對方破口大罵，可是這神棍倒也可愛，他還勸我不要造口業。我有時三更半夜氣不過，半夜打去罵他三字經，對方倒也很神，他隔天深夜也三更半夜打電話來回敬我一頓三字經。
我和詐騙集團如此你來我返，熱線暢通，而警察體系卻毫無能力去偵辦這類的案件？那個時候，到處都看到台灣報紙在報導誰被詐騙集團騙了，老翁或老婦上吊自殺的消息等等，連我自己也幾乎是要走上那條絕路。
可是，也有顯要達人被詐騙集團騙了，不出幾天，台灣警方就快速破案，而且偵辦員警還記功表揚呢。人情冷暖如斯，怎不叫人寒心？
當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我慢慢想通了一些道理。我是該把我自己的腦袋擦乾淨才對，一定是我自己有問題，老天爺才會天降噩夢，如此這般懲罰我！
我扛起行囊，一個人打包回家。我回到我父親與母親的身邊，陪孤苦無依的老人度過漫長的每一天。人生失去了所有的東西，肩上還得扛下大筆債務時，那種憂慮與黑暗，真是慘無人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撐過來的。
不過我倒是恢復起文學創作的習慣，拼了老命的在寫詩、寫散文。有不少朋友認為，杜開大概是個瘋子，不然怎有可能三天兩頭就一首情詩？就一篇散文創作呢？會這麼認為的朋友，一定人生中沒失去過最深愛的東西。當你痛徹心扉的失去些什麼以後，你就會開始珍惜每一天，把每一天當人生的最後一天來活。
有些話，可能今天不說，明天就沒機會了；有些事，不趕在黃昏以前去做，可能明天太陽一出來，我們會後悔莫及。人生開始這樣過的時候，有天驀然回首，會發現這條路很值得。
我的人生出了什麼毛病呢？我覺得我少了向田邦子的橡皮擦。我自己的腦袋不清楚，因為沒人幫我擦掉那些盲點。
窗外的雨下著，我能敲著鍵盤、寫下這篇文章，我覺得，我也是在擦去社會的某些悲哀。這是一件很喜樂的事情。我和母親雖然都不說話，但我能從她擺到桌上的一疊回速票來研判她的財務狀況，她也能從我每天早上是否會泡茶給她喝，研判我的心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喜歡在晨光中寫作。我覺得清晨是頭腦最清楚的時候。有時寫完東西，還剩下一些片段時間時，我會靜下來禱告，祈求我身邊的朋友都獲得平安。
我人生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並不需要為自己祝禱。我希望的是身邊每個人都活出生命的光采來，因為，光，也是一無所有的，而光，並不需要再去增加些什麼。
我想，我的腦袋真的被是擦得清楚多了。因為我覺得，人生還滿愉快的啊，特別是在下雨天，泥土的味道喚起童年的記憶，那種晨光中醒來聽到媽媽在屋裡弄東弄西的聲響，跟泡一壺早茶一樣，讓人很安心。
杜開
2007/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