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5月 29, 2007 12:30 pm
花兒的旅行
杜開行腳8
葉子落了，總是讓人相當感傷。有時一片葉子悄悄落下，那種觸地無聲的感受，是相當淒涼的，特別是在雨夜裡。
還好，我已不再活在那樣悲愴的情境裡了。我目前愛的是花。我愛花開，也愛花落，我覺得與其欣賞落葉的哀傷，不如把時間拿來賞玩一朵花開時的美好。
人世間最難的賞花，我覺得是賞落花。
好花初落時，總有花朵最難忘的倩影，完完整整的保留著花的嬌顏與青春。而如何不思之傷感，是一門學問。
回到故鄉來寫作後，幾乎生活作息就繞著花兒打轉。三月是櫻花開謝、四月是木棉花盞盞、五月是油桐花滿山腰、六月是遍地的荷花。其實還有一種花是大家最容易遺忘的，那便是五月間與油桐花共存的樟樹花，小小黃色細粉般的樟樹花，五月初開在濃綠的樟樹枝頭，大概到月底，就會細細瑣瑣的飄落下來。
五月若是油桐花落的季節，那麼對我來說，則是活在樟樹花開的豔陽下。
很多台北的朋友總愛問我，啥時去你家賞油桐花啊？我會說，油桐花有什麼好看的呢？不就是台灣鄉間普遍的景致？但我最訝異的是，幾乎所有的台北年輕朋友都在MSN上眾口一致的回答我：「就是沒看過啊！」
這些沒看過的東西還包括：火金姑（螢火蟲）、蜻蜓、蟬、金龜子、天牛、獨角仙與蟋蟀等等，不一而足。哇，這些過去台灣鄉間尋常可見的景物與昆蟲，曾幾何時，竟成了人世間最寶貴的資產了呢？
四月底邀一好友來故鄉賞油桐花。我特別開車帶她去我十年前日日賞油桐之地。那是一條鄉間小路，我往往一個人孤獨的躑躅其間，在那僅容一車寬的小路上，一個人自己走在白色油桐花會輕輕落下的小路上。
其實我也不是一個人，那時的我已婚，我們兩人總會牽著腳踏車共同踏青、賞花。其實，對我而言，我賞的是落葉繽紛，是賞生命飄落的孤獨與寂寞，內心深處甚少有滿溢的幸福。
那時候已經很努力在投稿、寫作了，在方格子的稿紙上，我夜晚靜靜的在燈下寫下每一次的賞花心情。而每每我所寫下的，都是一個孤獨的旅人在落葉滿地的小徑上思索人生。
我寫過片片竹葉飄落的感覺，寫一個辟支佛般的僧人，如何因一葉落而獨覺悟道。辟支佛是佛經的故事，表示這種人不必聽聞佛法，或者活在沒有佛法的世代，卻能夠在四時景物的花開花落、生生滅滅中，自己默然感受人世無常而自己證入寂滅正道。
我當時用一篇散文來紀錄那種感覺，而也很幸運的得到我人生中唯一的一個文學獎座。會是唯一，是因為我根本就不參加任何文學比賽，偶爾興起想參賽，面對空白的稿紙，就會文思阻塞，連置一詞都不可能。
我很羨慕那些才華洋溢的作家，總能捧回某年度的什麼小說或散文大賞首獎等等之類的。對我來說，我只能、也只喜歡靜靜的在空白的稿紙上，寫下想跟朋友說說的話兒而已。而那些個朋友，其實也不是別人，只是孤獨的我自己。
為什麼我結婚了，有異性伴侶了，卻依舊只能寫我自己？好多年後，我才開始去想這個問題。我大概算是後知後覺的人吧，悟性奇差無比，我是在看到滿滿的報紙副刊剪報，一本又一本的收藏著我的作品與其中的心情紀錄後，才猛然覺知到一件事情：唉，我怎麼老寫自己啊？
我後來試著寫兩個人的家居生活，沒寫幾篇，就封筆不再寫作了。我依稀還記得，封筆前的最後作品集中，還有一篇是雨夜與妻共賞油桐花之作，那種滿地落花無聲，兩人彼此聽聞彼此呼吸聲與腳步聲而噤然不語的情境，多年後回思，依舊歷歷宛如目前。
我放朋友下車，一個人自己到那條我再也熟悉不過的小徑去賞花時，她很興奮的拿著數位相機，一朵一朵的彎腰在地上拍起那素顏而美麗的落花。她的頭髮很長、背影很美，穿著牛仔褲的她，沉默時有種無言的美麗。但可惜，我們兩個不來電。
我放她走入花徑後，便一個人握著方向盤，輕輕的踩著油門，往花徑的尾端前行。我知道那裡有一彎小溪、有一片稻田、有一深邃的山谷，有藍天，有白雲，有我再熟悉也不過的心情故事在敲我的心門。我一個人下車，重新嗅聞十年前的青草味道。那是一種落葉無聲的滋味，悄然而無言。
她從小路的那頭慢慢走過來，並將捕捉了數楨油桐花影的數位相機拿來給我看時，在鏡頭裡所看到的放大版油桐花，真是美得不得了，美的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我心底明白，這不是我要的賞花味道。
那一次的賞花，讓我戲劇性的又體驗了一次人生的轉折。如果二十年前，我就意志堅定，不要猶豫不決的話，也許這些年來我也不會塵封在那些發黃的稿紙上，把自己關起來爬梳著自已心牢裡的古拉格日記。
「放我走吧。」
「我愛你，我放你自由。」
我們因此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在那油桐花落盡的盛夏光年中。
人生永遠不會太快找到答案的，速成的答案，也會缺乏追索與苦思的樂趣。為什麼我人生會失敗？為什麼我心想而事不成？為何我無法從心所欲而不踰矩？很多個問號與不明白，都需要時間來回答。
我從一條花徑的開頭，從賞落葉的寂寞心情，到一條花徑的尾巴，到懂得欣賞落花的幸福之美，整整走了二十個年頭。說長不長，說短，其實也只是花開花落的一瞬間。
懂得賞花時，那種心臟噗通噗通脹滿在胸膛裡的感受，是無法言喻的美好。我人生從不知道大自然中有這等奇妙滋味，到那味道徹底翻轉了我的人生，到我賞玩那飄落的花，不捨又不願意接受，到慢慢能從悵然的小徑往花開、花落的天堂前行，那都只是人生的一瞬間。
我愛花，我愛花兒的美好。
我愛花兒所曾給我的歡樂時光。
我愛花，是因為，我所愛的人就叫，小花。
杜開
2007/5/29
杜開行腳8
葉子落了，總是讓人相當感傷。有時一片葉子悄悄落下，那種觸地無聲的感受，是相當淒涼的，特別是在雨夜裡。
還好，我已不再活在那樣悲愴的情境裡了。我目前愛的是花。我愛花開，也愛花落，我覺得與其欣賞落葉的哀傷，不如把時間拿來賞玩一朵花開時的美好。
人世間最難的賞花，我覺得是賞落花。
好花初落時，總有花朵最難忘的倩影，完完整整的保留著花的嬌顏與青春。而如何不思之傷感，是一門學問。
回到故鄉來寫作後，幾乎生活作息就繞著花兒打轉。三月是櫻花開謝、四月是木棉花盞盞、五月是油桐花滿山腰、六月是遍地的荷花。其實還有一種花是大家最容易遺忘的，那便是五月間與油桐花共存的樟樹花，小小黃色細粉般的樟樹花，五月初開在濃綠的樟樹枝頭，大概到月底，就會細細瑣瑣的飄落下來。
五月若是油桐花落的季節，那麼對我來說，則是活在樟樹花開的豔陽下。
很多台北的朋友總愛問我，啥時去你家賞油桐花啊？我會說，油桐花有什麼好看的呢？不就是台灣鄉間普遍的景致？但我最訝異的是，幾乎所有的台北年輕朋友都在MSN上眾口一致的回答我：「就是沒看過啊！」
這些沒看過的東西還包括：火金姑（螢火蟲）、蜻蜓、蟬、金龜子、天牛、獨角仙與蟋蟀等等，不一而足。哇，這些過去台灣鄉間尋常可見的景物與昆蟲，曾幾何時，竟成了人世間最寶貴的資產了呢？
四月底邀一好友來故鄉賞油桐花。我特別開車帶她去我十年前日日賞油桐之地。那是一條鄉間小路，我往往一個人孤獨的躑躅其間，在那僅容一車寬的小路上，一個人自己走在白色油桐花會輕輕落下的小路上。
其實我也不是一個人，那時的我已婚，我們兩人總會牽著腳踏車共同踏青、賞花。其實，對我而言，我賞的是落葉繽紛，是賞生命飄落的孤獨與寂寞，內心深處甚少有滿溢的幸福。
那時候已經很努力在投稿、寫作了，在方格子的稿紙上，我夜晚靜靜的在燈下寫下每一次的賞花心情。而每每我所寫下的，都是一個孤獨的旅人在落葉滿地的小徑上思索人生。
我寫過片片竹葉飄落的感覺，寫一個辟支佛般的僧人，如何因一葉落而獨覺悟道。辟支佛是佛經的故事，表示這種人不必聽聞佛法，或者活在沒有佛法的世代，卻能夠在四時景物的花開花落、生生滅滅中，自己默然感受人世無常而自己證入寂滅正道。
我當時用一篇散文來紀錄那種感覺，而也很幸運的得到我人生中唯一的一個文學獎座。會是唯一，是因為我根本就不參加任何文學比賽，偶爾興起想參賽，面對空白的稿紙，就會文思阻塞，連置一詞都不可能。
我很羨慕那些才華洋溢的作家，總能捧回某年度的什麼小說或散文大賞首獎等等之類的。對我來說，我只能、也只喜歡靜靜的在空白的稿紙上，寫下想跟朋友說說的話兒而已。而那些個朋友，其實也不是別人，只是孤獨的我自己。
為什麼我結婚了，有異性伴侶了，卻依舊只能寫我自己？好多年後，我才開始去想這個問題。我大概算是後知後覺的人吧，悟性奇差無比，我是在看到滿滿的報紙副刊剪報，一本又一本的收藏著我的作品與其中的心情紀錄後，才猛然覺知到一件事情：唉，我怎麼老寫自己啊？
我後來試著寫兩個人的家居生活，沒寫幾篇，就封筆不再寫作了。我依稀還記得，封筆前的最後作品集中，還有一篇是雨夜與妻共賞油桐花之作，那種滿地落花無聲，兩人彼此聽聞彼此呼吸聲與腳步聲而噤然不語的情境，多年後回思，依舊歷歷宛如目前。
我放朋友下車，一個人自己到那條我再也熟悉不過的小徑去賞花時，她很興奮的拿著數位相機，一朵一朵的彎腰在地上拍起那素顏而美麗的落花。她的頭髮很長、背影很美，穿著牛仔褲的她，沉默時有種無言的美麗。但可惜，我們兩個不來電。
我放她走入花徑後，便一個人握著方向盤，輕輕的踩著油門，往花徑的尾端前行。我知道那裡有一彎小溪、有一片稻田、有一深邃的山谷，有藍天，有白雲，有我再熟悉也不過的心情故事在敲我的心門。我一個人下車，重新嗅聞十年前的青草味道。那是一種落葉無聲的滋味，悄然而無言。
她從小路的那頭慢慢走過來，並將捕捉了數楨油桐花影的數位相機拿來給我看時，在鏡頭裡所看到的放大版油桐花，真是美得不得了，美的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我心底明白，這不是我要的賞花味道。
那一次的賞花，讓我戲劇性的又體驗了一次人生的轉折。如果二十年前，我就意志堅定，不要猶豫不決的話，也許這些年來我也不會塵封在那些發黃的稿紙上，把自己關起來爬梳著自已心牢裡的古拉格日記。
「放我走吧。」
「我愛你，我放你自由。」
我們因此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在那油桐花落盡的盛夏光年中。
人生永遠不會太快找到答案的，速成的答案，也會缺乏追索與苦思的樂趣。為什麼我人生會失敗？為什麼我心想而事不成？為何我無法從心所欲而不踰矩？很多個問號與不明白，都需要時間來回答。
我從一條花徑的開頭，從賞落葉的寂寞心情，到一條花徑的尾巴，到懂得欣賞落花的幸福之美，整整走了二十個年頭。說長不長，說短，其實也只是花開花落的一瞬間。
懂得賞花時，那種心臟噗通噗通脹滿在胸膛裡的感受，是無法言喻的美好。我人生從不知道大自然中有這等奇妙滋味，到那味道徹底翻轉了我的人生，到我賞玩那飄落的花，不捨又不願意接受，到慢慢能從悵然的小徑往花開、花落的天堂前行，那都只是人生的一瞬間。
我愛花，我愛花兒的美好。
我愛花兒所曾給我的歡樂時光。
我愛花，是因為，我所愛的人就叫，小花。
杜開
2007/5/29
